这些话像尖锐的碎片,轻而易举地剜出细微的裂痕。
希尔的表情僵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是的,她确实不信任任何人能在这片泥潭中独立生存。
但这难道不是现实吗?那些她亲眼目睹的悲剧,那些最终都变成葬礼的信任,那些一个疏忽就会带来的永远的离别——这些都在一次次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每当看到另外几人独自执行任务时笨拙的身影,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插手、纠正、甚至代劳。
维持现状总比冒险要好。她可以做到替所有人遮风挡雨,宁愿自己多承担一些,也不愿看到任何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完成那些她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任务。
这种想法在她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即便此刻被星榆指出真实的想法,她仍觉得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无意与星榆争辩这个敏感议题,改换了对话的方向。
“……星榆。我们认识的时间其实很短,才两周多。”
“啊,所以你是在提醒我,我们本来就不熟?”
星榆星榆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
理智告诉她没有必要这样针锋相对,但某种冲动驱使她不断寻找着进攻的角度。
“刚开始的时候,你就像个完全的局外人。我看着你摸索这里的规则,教你如何生存,怎么战斗。那时候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希尔并没有在意她这种过于尖锐的态度,回忆似乎让她的表情柔和了些。
“上周你刚通过考核,一声不吭就走了。污染体事件开始后,我被调去了东区处理事务。周五那天,你二话不说就跟着边音景成去处理启明同盟,连个招呼都不打,等我知道的时候,那边已经炸成一片废墟了。
“周六你们难得安分地待了一天。但到了周日,收到那个特殊的包裹后,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联系不上。
“周二回来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我本以为你打算好好休息,但昨天匆匆一面后就跟着公证人走了。今天早上……你的神情又不太对。”
说完这些,她沉默片刻,重新开口:“我看着你一天天变得越来越陌生。但现在我在想,或许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别费这个心思了。”星榆回答,“你我都清楚,了解太多只会带来麻烦。”
这个冷淡的回复希尔的话语又停住片刻,权衡着接下来的话语是否要出口。
她太习惯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应对,深入的话语就像生锈的铰链,难以启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永远支离破碎。今天还在一起喝酒谈心的人,明天可能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个街角。
太多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以至于告别都成了奢侈。
太过深入的交谈是危险的,剖白心迹更是一种软弱,这是一条被默认的人际交往守则。
这是大多数人都懂得的生存法则。
但是她认为此时很有必要与星榆深入谈谈。
片刻的沉默后,希尔轻轻吐出一口气:“所以你在跟我赌气?因为我的态度让你不高兴了?”
“赌气?”星榆反问,“……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她快步越过希尔,就要离开。
这种对话毫无意义,就像在跟一面墙说话,永远得不到真实的回应。
继续说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等等。”
希尔向前迈了一步,单膝跪地。
但就在她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手腕突然被拉住了。还没等星榆反应过来,希尔已经拉着她转过身来。
这一次,希尔的视线不再是从上方俯视。她往前迈了一步,右膝轻触地面,整个人的高度骤然下降。
这个姿势让一向高大的她失去了惯常的压迫感,反而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星榆的表情。
这突然的行动让星榆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后退,却又被这种罕见的姿态所困惑。
那扇半开的门在希尔心中摇晃。
“抱歉。”希尔开口时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某种星榆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认真:“星榆,我一直都觉得你终究是要离开的。毕竟你不属于这里,你有自己的世界可以回去。”
星榆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她想要摆出无动于衷的表情,却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面具都维持不住。
“你——”声音有些发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别摆出这副姿态。我确实不属于这里,但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去的地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暴露太多。
展现真实就等于交出武器,而卸下防备往往意味着致命的破绽。剖白就像是在黑暗中伸出手,但迎接自己的更可能是刀锋。
她宁愿让这些话语永远沉寂。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你不可能是来自a环的人。”
希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却又透着罕见的坦诚:“是我觉得你随时能从这片泥沼中抽身,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所以,我从未真正把你视为需要在这里生存的人。”
这种罕见的剖白反而让星榆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才真正明白希尔对待她的态度从何而来——不是轻视,不是敷衍,而是根深蒂固的预设。
但这个误会某种程度上源于她自己的选择,顺水推舟地伪装成来自a环的人,是她自己的决定。
“我才意识到,我确实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让你自己跌跌撞撞地适应这一切,却觉得这不过是你人生的小插曲。我教了你如何生存,但如果你真的无处可归,那我最应该告诉你的,是在这里如何生活。”
“……我已经学会了自己的方式。”星榆偏过头,没有正面回应。
希尔伸出手,轻轻地握住星榆的手腕:“你现在的状态不是在活着,星榆,这是在慢慢地把自己杀死。我不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但你不必时刻都如此紧绷。”
“告诉我吧,星榆。”希尔停顿片刻,“你并非来自a环,也绝不属于这里。那么,你究竟来自何方?现在又经历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