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说罢从腰间掏出最后的那块荔枝皮。
他转脸跟林有豪说：
“少主少在台州，民间一些传闻自然是听不到的。早些年听闻旗鼓巷有一奇女，原不肯信，以为是海上胥民传过来的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想不到竟是叶老大的女儿，看得出...”
中年人顿了会儿，仔细打量了下眼前这个装扮怪异的假小子。
“昔日天才已大长成了，哈哈！”
中年人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看不出，你还有挺有名？”
林有豪瞄着假小子。
沁心没有理会。
林有豪想想自己酒楼病发那日，难怪这满大街的人听这女孩说什么就信什么，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原来竟只有自己不知。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万庚，是这里管事儿的，他们一般都叫我万叔。”
青袍的中年人说话声音很轻，但十分清晰，语速不快不慢，有种领导者沉稳的气势。
见来人谦谦有礼，沁心微微屈身施礼叫了一声：
“万叔。”
“好，好~！”
万叔对沁心很是欢喜。
“要不是少主昨日将叶娘子情况告知与我，竟要错此奇缘。你知道吗？我刚躲在黑暗的房间里暗中看了你半天，还生怕你找不出我呢，哈哈哈哈！”
“你认识我爹？”
沁心想到他所说的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万叔微微一愣，转而大笑道：
“当然认识！我们万家是本地的商贾，谁不认识你爹叶船头呀！运输商货有时候要向你家租船的嘛！”
“再说了，我家跑货叶老大一直就是我指认的纲手，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爹，船上也有公凭可以查验的。”
说罢，他话锋一转，脸色暗了下去。
“不光你爹，还有你那两个伯伯我也熟识的。哎...！可惜了！”
说罢深深叹了口气。
沁心知他说的是爹爹曾提过失踪的两个伯伯，虽和自己从未见过面，可心中也不免隐隐一疼。
“好了，不说这些了，听少主说，你是想来学学制香！”
万叔顿顿嗓音，一扫刚刚自己话题造成的阴霾。
林有豪戏谑一笑。
这转折...
沁心暗自心惊眼前这个中年人把握节奏的能力也太强了，都在按这他的节奏在走，前一刻还在伤感的情绪中没出来呢....
等等，还有,
什么叫我要来学习制香？是你家那个跋扈少主逼我来的好么！
沁心没有接茬。
万叔扫了眼林有豪与叶沁心，会心一笑。没有说下去。
他看见桌面上林有豪之前从京城带来的合香，径直移步到桌前，拿起一盒，微嗅了下，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
“早年间官药局的成药质量还是不错的，只是现在...”
叹了口气。
万庚看着沁心，直接进入话题：
“叶娘子，其实香没那么复杂，特别是你这种嗅觉十分灵敏的，则更占优势，但是....”
他突然话锋一转。
“也不能完全靠着鼻子厉害，这世上嗅觉厉害的人多了去了，还得需要对香料的透彻理解以及将这些配料天才般的组合才能达到完美的境界！”
万庚不紧不慢的谆谆教导，说到心得处竟不住的摇晃起脑袋来，很是得意。
见万庚自顾自的说下去，林有豪则拉了张凳子，身子飘了上去。
“叶娘子，也许你并未注意，其实这市面上售卖的香种类是极多的，譬如香帐中香、 熏衣香还有配香、香珠香饼香丸和香囊。”
万庚板着手指罗列了半天。
沁心见这人一上来就说这一大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真个痴人一般。
但细想想还真是，自己家中床边上不正是有个熏衣笼子么，平日还真没怎么在意，只是觉着好闻罢了。
“行了。二舅，你别扯远了，你就看看这丫头是否适合。”
林有豪有些不耐烦。
“哎呀，你这孩子，舅舅总要先介绍让她熟悉一下不是吗？”
万庚讨好似的陪笑道。
二舅？
看见沁心惊讶的表情，林有豪身旁半天没有出声的李四搭了句嘴:
“是二舅啊，怎么了，万管事是少主家母的二弟啊，有什么奇怪的？”
原来是这样。
沁心看那林有豪，对这个舅舅竟是一番爱搭不理的表情。
这究竟是个什么家庭？
沁心正在胡思乱想间，万庚突然问她：
“姑娘，你知道合香么？”
“合香？”
见沁心懵懂的样子，万庚也毫不卖关子。
他立刻介绍到：
“合香的原理是利用了君臣佐使方法来调配香药，佐料配合主香，使其散发出来的味道更加怡人，层次也更加丰富，每个时段会有不同的香味。”
这倒是和谢师傅的药方有异曲同工之妙。
“走！我带你去看看。”
万管家饶有兴致的领着沁心，众人一行进到了一处偏房。
原以为只是一处房间，沁心进门才发现里面是全通的，空间十分巨大。
几张数丈有余的大长条桌一字排开，每个桌上有序的摆放着各式的香料，桌前都坐着技法娴熟的妇人，她们正将配置好的香丸塞进统一的精美包装里——这里原来是一处香丸制作工坊。
沁心心中赞叹的从一排排女工的身后走过，这些女工训练有素，压根不为外界所动，只是埋头熟练的忙绿着...
“姑娘是否闻到一股浓烈的龙脑味道？”
万庚笑眯眯的问。
沁心点点头，这味道她很熟悉，坊间桌上那盒中粉末状的东西应该就是沉香和龙涎了。
“本地售卖的香丸好像很少有这个味道。”
沁心问道。
“是的，因为这是要运往重庆府去的货啊。”
“香、药本是一体，也要因地制宜。”万庚在旁笑道，“听闻你家有药铺，也应知药材里有一些如丁香、檀香、木香等一些香料啊。川人常食以沉香、龙脑为原料的食物，那的人对此有所偏好——这和当地的气候也有关系。”
听管事这么一说，沁心心中了然。
平日里家中也常熏香，倒没有仔细留意过，今日见时原来竟是如此的神奇。
谈话间，沁心不禁渐渐被眼前的制香所迷，所见所闻都是如此的新鲜与好奇。
“这还不算什么。”
万庚看着沁心惊讶的样子，心里已经知道这个丫头对此道产生了兴趣。
“京都里的制香品类更是繁多，佳人才子聚集的地方，香也包罗万象。”
众人转了一圈出来，万庚盯着沁心说道：
“姑娘，这台州的万计香药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除了贩卖原料，当然除了官府管制的一些外，利润也是可以的，现在我想着另一块便是这合香的制作，也算起步不久，只是我这人手单薄，需要一些人，你若有兴趣我可以慢慢教你。”
沁心确是很有兴趣，竟呆萌的问道：
“好是很好，只是来时我见前厅有许多的丫鬟，人仿佛也不少呢！”
众人大笑，果真是好不晓事的丫头。
李四笑骂道：
“你知道个啥，她们只是引导客人试香，促成采买而已，你当是个人就可以制香呢？你要感谢我们林衙内和万叔抬举你是真！”
万庚也笑着解释：
“这万氏香药共有一百六十八名人员，是万氏，也是有豪家母的族产，历经数代很是不易。”
说到这里，停滞了会，万庚声音有些沙哑：
“阿姐寡居这些年，也确是苦了她了....才有万计这如今的规模。”
说罢，众人脸上蒙上了一层哀伤的神色。
寡居？
难道，
林有豪的父亲，不在了？
沁心心中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一来就听到这样震惊的讯息。她偷瞧那林有豪时，见他将脸转向了一边。
万叔正色对着她说：
“叶姑娘，我瞧你天资确实不错，你若过来，自然得跟着我。”
说着手指套院的里间方向。
“那处的香阁是我们专门研制合香的地方，算上你，一共三人。”
说罢，看了看身旁的内甥，林有豪一言不发，万庚回头对沁心说道：
“具体的事宜你和豪儿去商定吧，期望你的加入，我在那里恭候。”
说完似有些伤感，头也不回的向着院内去了。
沁心看向林有豪，英俊脸庞常挂的桀骜表情早已无存，代之的却是一脸的冷漠。
林有豪看了眼叶沁心，突然拉过她的手，脱离开众人将她带到了房间里。
桌面的抽匣里，林有豪抽出一张纸，点点刷刷几笔写好了将它丢在沁心跟前：
“这是切结书。你可看好了，为期三年，也别说本衙内占你便宜，做得好还有例钱发。”
“可你的佩玉...？”
叶沁心欲言又止。
“这章翻篇了。我说话算数，从明日起你即是我香坊的佣工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咱们话还是要说明咯，要是往后发觉你不行或是消极怠工，我还是会派人送你去衙门可怨不得我。”
林有豪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盯住沁心，
“还有一事，舅舅若要有违良心压迫你的话，不要答应他！还有，你一定要告诉我。”
沁心愣住，有违良心压迫？什么意思？
一时云里雾里。
看那林有豪也没有继续要说下去的样子。
正犹疑间，林有豪催促道：
“别磨叽了，要是没问题就赶紧画押了给我！”
...
沁心从城南回来已近戌时。
来到旗鼓小巷日常熟悉的地方却并没有急于回去，而是闪身进入了街坊里的一处民宅，这是老师谢彦平的家里——也是之前约定的碰头地点。
沈洁、叶蟠、谢彦平他们已经等候了多时，沁心忙把今日的情况告诉了大家，三人顿时松了口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
沁心跟谢彦平说起往后要去学香的事情后，谢彦平心中也有些酸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自己的这个学生太过优秀呢！
只是这么年纪轻轻就要去做工还债，作为这事由的提议人，师傅还是觉着有些对不住徒儿，不过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沁心心知谢彦平的想法，笑着安慰道：
“师傅，我觉得此道很适合我，许是冥冥中的安排，说到这还得谢谢您呢，您放心，你永远是我的师傅，往后有不懂的药理问题我还要来打扰你呢。”
谢彦平不知该笑该哭，面沉无语。
回家路上，姐弟俩走在巷中。
叶蟠抬头问道：“阿姐，你不会被官府抓去了？”
沁心微笑的摸摸蟠儿的脑袋：“不会的，还有工钱呢，等阿姐有钱了再给你买果儿吃。”
蟠儿再次确认阿姐没事后心中大喜，一路上小手拉着姐姐的手抓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