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六皇子特意带了雪雾茶前去探望纪砚书。
这几日与纪先生相谈以来,六皇子便已经觉得感悟颇深,获益良多。
纪砚书不愧是燕赤运筹帷幄第一人,怀有卧龙之才。
可惜,前些年跟着战洵夜待在山阴关,埋没了。
今日与往常一样,六皇子来到纪砚书的雪庐,照常翻出了想要请教的书目。
纪砚书姗姗来迟,面对请教的内容,仍然耐心解答。
只是茶过半盏,纪砚书便挥手让书童出去添水加柴。
六皇子一顿,反应过来,道:“纪先生这是有话要说?”
纪砚书不疾不徐地用木勺给水壶加上水,原本沸腾的水面逐渐平静下来,才放下勺子,缓缓道。
“你瞧,这水面沸腾翻涌,加了一勺冷水,它便趋于平静了。看着像不像如今的京城?”
六皇子一怔。
平日只与他探讨学问的纪砚书,竟开始与他探讨时事了。
他略微思索片刻,才道:“多了一股外来的势力掺和进来,大家自然是会冷静下来的。”
纪砚书闻言,摇了摇头,目光仍盯着这水面。
只消片刻,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悄然从底部冒出一颗水泡上来。
“平静只是表象,这下面的火还没熄,上面的水,又怎会平静呢?”
火烧得正旺,水壶里的水泡开始越来越多,水面慢慢又变得沸腾了起来。
六皇子抬头,看向纪砚书,道:“先生想说什么?晚辈愿领赐教。”
纪砚书仍是摇了摇头,用抹布垫在水壶的握手上,将水提下来,倒入茶壶中。
才说:“不敢赐教。殿下谋略深远,将我那外甥也一并算入了京城的乱局中,老朽现在身在万鹿,恐怕鞭长莫及啊。”
六皇子一愣,而后反应过来。
他低头思索片刻,唇上不免带了点笑意:“有时候真羡慕我那表哥,纪先生虽不在京城,可却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安危。”
说完,六皇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才又道:“纪先生不放心的话,早就跟着回京城了。怎么会现在还在万鹿书院?”
话落,两人相对无言。
半晌,六皇子才再次开口道:“先生和我皆知,那位叫‘晏知’的谋士,能护表哥周全。不是吗?”
纪砚书垂眸,和聪明人说话,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只是。
纪砚书此次与六皇子提起这事,自是有他的顾虑。
“晏先生虽谋略甚远,却不能将什么重担都压在她身上。”
闻言,六皇子一愣。
不过是一个谋士,竟也值得纪先生如此重视。
看来晏知此人身份,确实不如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先生放心,有表哥入局,搅乱这浑水,只要两虎相争,一方落入下风,我的人自会出来踩上一脚。”六皇子缓缓说道,“辛苦定国公当了这众矢之的,若没有他,本宫如今恐怕得留在京中,亲自做靶。”
纪砚书一顿,脸上重新染起笑意。
“谢殿下体谅。”
六皇子扫了纪砚书一眼,连忙道:“先生别急着谢,我这次到万鹿书院来,是有求于先生,先生雄才大略,难道就甘心屈居于这小小万鹿书院吗?”
……
战洵夜在门口来回踱步,明明真相就在这扇门之后,可他却怯于踏出这一步。
即使内心疯狂地想要破门而入,疯狂地想要见到里面的人。
但理智告诉他要隐忍、平静,否则晏知会离他而去。
以晏知的聪明才智,她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京城。
甚至是整个燕赤。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理智告诉他要徐徐图之。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接着,身后那扇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青松冒出个头来,望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善。
但还是道:“国公爷,我家主子有请。”
战洵夜一愣,一时有些不太确定:“晏知……叫我?”
青松点了点头,然后把门打开了。
战洵夜有些忐忑,但同时也有些雀跃。
他大步走上台阶,心里那股无法言说的快感,就连皇上亲封他为定国公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他沉醉。
这个东阳街小院,他已经无比熟悉,可现在走向主屋的每一步,都像是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一步。
青松带着战洵夜来到主屋门前,敲了敲门,小声道:“主子,定国公到了。”
战洵夜屏息静听。
很快,从里面传出一把温婉悦耳的女声,与昨晚脑海里的如出一辙。
“让他进来吧。”
战洵夜双眸颤动,胸腔里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青松听到吩咐,将门打开了,但眼神充满了担忧。
战洵夜瞥了他一眼,进去后,便转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青松:“……”
屋里燃起了熏香,是晏知平日里常用的那种。
战洵夜抬眼看去,只见那辟出来用作书房的一角,中间那隔断的珠帘,被放了下来。
从中间的间隙隐隐约约看去,能看出一个身着女衣的身影,端坐在椅子上。
她一边低头拨弄算盘,一边低头写着什么。
半晌,她听着没有动静,才抬起头看了出来,接着便道:“进来坐。”
她声音平静,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惊慌失措。
战洵夜喉间动了动,挪动脚步上前,用手拨开那珠帘。
只见浅淡的云烟之中,端坐一女子,她梳着一个半包的发髻,头上点缀的珠钗几近于无,只有发冠上的几颗珠子,脸上未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唇若点樱。
她身着一件云蓝色的轻纱罗裙,一颦一笑之间,如晨曦中轻舞的云雾,飘逸而梦幻。
明明他观察过晏知很多次,那张脸也端详过几百上千次。
但从前的每一次,都没有现在这般直观的感觉到,她是一名女子。
甚至从她喉咙发出的婉转女音,都是他未曾设想过的。
“国公爷这是吓到了?”姜婉宁再次开口道,“站着不说话,是想着我隐瞒身份的事,要治我的罪?”
战洵夜一怔,慢慢回神,而后放下珠帘走了上前。
心底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只憋出了一句:“你确实,罪不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