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是得了什么病?”
“大夫说,是心脏不好,又发现不及时,没有好好调理,在三天前,就走不了路了……”
苏平沉默,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的不可预料。
他自诩活过一世,应该懂得什么是珍惜了,眼前却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凄凉。
或许这是天对他的惩罚,因为他太放松了,明明拥有了曾经从来没有的,却不珍视,好像习以为常了。
在这时候,突然的某一个惊变,那是最让人痛苦的事情,如眼前的一幕,如只剩泪的他。
苏平双手撑着椅子,缓缓地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好像根本站不稳。
但是即将倒下时,却是没有倒下,因为他的意志力还算强大,勉强支撑着他,来到床边。
母亲的遗体,就在那里,额头上的青筋还没有消去,面色依旧惨白如纸,那皱着的眉头诉说着她的痛楚。
这在苏平看去,就像是母亲睡着之后,做了噩梦一般,他想的,就是让母亲,不必担忧。
所以,苏平伸出了手,慢慢地握住母亲的手,这或许会让别人害怕的遗体,他是绝对不怕的。
母亲的手,也并不精致,也很粗糙,像是枯老的树皮,或许因为病情的缘故,都只剩下了一层皮包骨,更感觉硌手。
苏平握着这手,这还带着些许余温的手,再也不想松开了,他怕一松开,母亲的魂就没了归宿,就找不到家。
本来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苏平是不信的,可是如今,他多么希望那是真实存在的,是生人可以看见的。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感受,也是弥足珍贵的,只是,这也只是他的想。
苏平将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身躯蹲下,半个身子趴在床上,血丝蔓延的双目,缓缓闭上。
遭受如此打击,又大哭了一场,他身心俱疲,悲痛的心,也使得这疲倦,更如潮水般涌来。
一点一点的,如将他整个人都淹没,推动着他的躯体,缓缓步入梦乡,在那魂海中沉沦。
……
苏平醒来时,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抓着。
他猛的爬起身,望着旁边那拉开的帘子后面,那空荡荡的床,虽休息一夜的但还是布满血丝的眼,尽是黯然。
再一迟疑后,苏平猛的抬头,望向那半掩着的门,今天母亲就会下葬了,因为村里虽说也有守头七的说法,但是不能把遗体停在家里。
想到这里,苏平揉了揉眼睛,能够看清些眼前事物后,立马翻身下床,冲到门外。
门外已有十多人聚集,或拿着铜锣,或拿着笛子,还有两人提着一袋子纸钱,站在队伍的最前头。
苏越披了麻衣,怔怔地站在,那盖了白布的担架旁边,他的眼里满是疲倦,好像是一夜没睡了。
张叔张婶夫妇二人,身上也都披了件麻衣,没有镂边的麻衣,也就是俗称的披麻戴孝。
在发现苏平走出来后,张婶也给拿了一套,为这个孩子换上这没几人喜欢的衣服,因为一旦这衣物出现在身上,必然不是好事。
而后,有四人负责抬起那担架,两个拿着纸钱的人,在前头洒纸钱如开道一般,往村子外面走去。
作为家属的苏越和苏平,与张叔张婶,还有昨夜匆匆赶回来,此刻红着眼眶的小翠,前前后后走在一块。
下葬的位置,在村外的一片幽静的树林里,偶尔传出的几声鸟鸣,似可以洗涤人的心灵,让人静心凝神般具有特别的魅力。
整个过程中,苏平一直沉默着,在几人挖好坑洞,将他母亲的遗体卷上草席,入土为安后,他也一句话没说,就好像……一具木偶。
之后,张叔张婶把那些帮忙的人请走,又要带着女儿回去置办流水席了,这是村里历来的习俗。
无论红白喜事,都要摆上几桌,才能算是尘埃落定。
眼看他们欲走,苏平终于是开口了,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张叔张婶,这些摩拉您们拿着,办席需要这个。”
说着,苏平从怀中,拿出那十多万摩拉,这轻飘飘的钱票,是村里大半人家,都拿不出的东西,就算拿得出来,也不可能是一起拿出来的。
张婶顾不上想这钱是怎么赚到的,也没有露出惊讶,许是因为看着就喜欢的丫头,如今早逝而还没缓过来。
亦或者是,觉得苏平从小的表现优异,近来常听说会往家里带钱的事情,所以会是这样吧。
“不用,咱们家里还有不缺钱。”她下意识的摇摇头,不去接这钱票。
苏平却是上前几步,将钱票举在了旁边张叔的跟前,声音还是沙哑,“您们拿着吧。”
张叔叹了口气,把这半大孩子手里的钱票推了回去,摇头道:“用不了这么多的,你好好留着,不然给你爸存着也行,千万别丢了。”
苏平沉吟,转头看向场中唯一的妙龄女子,那是他出生之时,也在场的一个女子,那时的她,也是和苏平差不多的这个年纪。
小翠擦了擦脸,拂去上面的泪痕,有些哽咽地轻声说道:“苏平听话,收起来吧。”
苏平也没再说话,默默将钱票放回怀里,他们不收,他也不能硬塞过去,只能变个法子去做。
但不是现在。
张叔一人离开之后,林子里就剩下了苏平一家,恢复往常的宁静,除了偶尔的鸟鸣和微风拂过外,再无其他声响。
坟包之前,竖着一块木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静静地站在那跟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就好似眼前还有另一个身影,她鲜活地存在。
这是一家三口,他们隔着一道矮矮的坟墓,也隔着一道天人难以翻越的壁垒,但他们似乎又紧密相连着,如不可分割。
死亡,不是一个人的终点,忘记才是,或许多年后,苏平再回到这里时,仍是这样。
时间流逝,一点一点地过去,仿佛久远之后,终于张叔又来通知,该回去那席上面坐镇了。
父子二人,都没有言语,只是多看了几眼那碑,然后迈步走向来时的地方,走向他们的家。
此时,苏平一家的家门前,已然摆了数桌,有人帮着忙,将菜品端上桌子,那些相近的邻里,和爱凑热闹,都早早落座。
只差那一桌,身为主人家的席位上,还没有一人了。
不久后,苏越父子俩也是终于赶到,这席才继续开了下去,众席位纷纷动筷,只不过碍于不是家里,所以没有风卷残云般的暴食。
要数最冷清的,当然也就只有主人家的那一桌,尤其是苏越苏平父子两个,那筷子连碰都没碰过,安然的躺在原处。
满桌珍馐,是往常年关节日才可以有的,可是今天的美食,在他们眼里,就和不存在一样,没有动筷。
张婶本也没多大胃口,可看见这二人如此,当然是不能坐视不管,“你们爷俩,从昨儿到现在都没吃些东西,这……现在多少得吃点啊。”
“饿久了,会扛不住的。”张婶眉头微皱,她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所以不想他们俩,也在这个节点,饿坏身子。
看他们还是没动,张婶自己动手,为他们盛了两碗汤,有着慈祥意味的话语,接着传出:“吃了,快,尤其是你啊,苏越。”
“你身子垮了,难道要让苏平去挣钱吗?他是可以赚了,还赚得很多,可他还是个孩子,经不住这么累……”
“婶知道你心里现在不好受,可你得想想孩子啊,小颖刚走,你不能让你们的孩子,也跟着受累吧?”
“我,知道了。”苏越呆滞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生机,发散的双眼,恢复些许,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燃起淡淡的一束光。
张叔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安慰道:“小子好样的,吃吧,饱了才有力气,千万...可千万别垮了!”
苏越感受到肩上传来的重量,那不是张叔的手掌带来的,而是从今往后,他的身旁没有了枕边人,还要照顾膝下孩的重量。
这是每一位父亲,在成为父亲时,本就会接过的担子,只是那时,还有一个人,可以帮他先撑一会,让他可以有片刻的喘息。
望着自己的孩子,苏越摸了摸他的脑袋,沙哑的声音传出:“吃吧,平儿,一起吃。”
苏平也望着父亲,他的双眼中,映出对方沧桑了许多,还有浓浓悲伤却不得不撑着的双眼,沉吟中,他点了点头。
至此,这一桌上,再没有其他人言语,父子二人吃着东西,将空空的胃填了一些,只是还是觉得没有味道,如同嚼蜡。
这是心中悲伤的潮水,掩过了味觉,遮蔽了可以识得百味的舌头,让人只能感觉到苦涩,而尝不出咸淡甜辣。
一直在这个席位,也一直默默无言的小翠,望着这好像重新焕发了生机的父子二人,只有一声轻叹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