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年岁很大,将近古稀,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陷,留着黑白相参长髯,身着一袭不大值钱却整洁的长袍,举止严谨得体,但李承平却不知怎得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见礼过后,陈夫子从书架上找出一页名册,由着李承平上前给他续上茶水,才道:“李兄是带这孩子来报名的吗?”
“是的,陈先生需不需要看看这孩子。”李固回道。
陈夫子只是笑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既然李兄已将村里孩子的束修给足,自然无有不可。”
简单客套几句,李固就不愿多说了,只是约定秋收后,孩子们正式入学,便带着李承平出了门。
走出老远,李固才唾骂起来,“老东西,摆脸子给谁看,若不是老子,你这老小子能被那混账儿子拖死。”
陈夫子一副拿钱办事的姿态,怎么看都像是在完成任务,李固很怀疑他教导孩子读书是否会用心。
终于意识到孙子还在旁边,李固多少克制了下,后面没有骂的太难听。
李固想不明白,自己孙儿都这么有眼力见了,到底有哪点不能让他满意的。
确实,只要是一河村人,年龄适宜都可进入村学进学,这是李固给每一个孩子的机会。
给孩子学习的书册读物都是在镇上的李家老大送回来的,全部都是他家老大一字一字抄写的手动版,诚意十足,贡献是杠杠的。
一想到这位教书先生身上的糟心事,李固就分外头疼。
陈夫子是个前朝的老童生,大儿子参加过镇压起义的朝廷军,所以声名并不好,随着大儿子被战乱裹挟不知所踪才告一段落。
小儿子则是一个烂赌鬼,他们一家本就是西安市民,了无生计,全靠陈夫子去大族私塾任教填补家用,怎容得下儿子这么吸血。
最近债主又登门闹事,若非李振礼看到摆平,怕是还请不来这尊大佛。
家里都这个模样了,还摆着读书人的架子,虽说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但陈夫子的儿子寻过来是迟早的事,恐怕还有的闹腾,目前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至于为什么请这么个炸弹,李固也是情非得已,读书人委实难找,新朝初立,官吏稀缺,但凡是个秀才身份都得被朝廷拉壮丁。
正儿八经的官职肯定不会给,毕竟不能扰乱官场秩序,但不要钱的小吏却是随便撒,皇上真是缺人缺的厉害,不过前去应征的文人终究还是少之又少,原因则是后话。
若非陈夫子年纪太大,且有着自家大儿的这个污点在,说不准也会去试上一试,不定就能捞个官当当。
谁见过二十出头的六部高堂,反正本朝就见过。
李承平当时听闻后只觉得当今皇帝有魄力,不拘一格降人才,正经历史上大概只有明太祖朱元璋会这么有违常理的行事吧!
只要有能力,老朱能把吏部尚书的位置给你个白身坐上。
见爷爷没有提起陈夫子过往来历的意思,李承平很自觉的没有多问,这是大人的事,他现在不过是个五岁幼童,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瞧见儿子蹦蹦跳跳的回家,李振良有点恍惚,大概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李振良是读过两年私塾的,只是天赋不好,大哥在三人中遥遥领先,得中童生,二哥也尚可,好歹有着一门手艺,他则是屡次失败,连县试都没有摸到边角。
对于自己浪费家中钱财,毫无成绩的结果,他是惭愧的,现在他似乎是想把没有走上举业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李振良声音都有些颤,“承平,我屋床头柜前有个木匣子,里面放着为父当年读过的《三字经》。”
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可害怕给孩子过多压力,放缓语气道:“今日日头烈,我跟你爷说声,你熟悉熟悉书本,晌午帮你奶抬饭到田上。”
没有察觉老爹对自己的期望,李承平一听不用去地里捡麦穗也不用烧饭,兴高采烈起来,回道:“知道了爹。”
伸手就给了老爹一个抱抱。
李振良正想温存一会父子情谊,毕竟这个机会很少,自家儿子一早就不像其他孩童一样与大人腻歪。
“五蛋,干嘛呢!还不快点,早干完,好了个事。”
余氏看儿子磨磨唧唧的,忍不住催促。
“娘!”李振良语气中透着无奈。
冲着偷笑的儿子做了个鬼脸,李振良叮叮当当的拿着干活的家伙出门去撵大部队。
李承平是真的差点笑岔气,与他一样,奶奶对家里每一个孩子都没有放过的意思,小名是一个都不少的起了个遍,所有人的小名很难让人不羞耻。
等大部队出发干活,家里就剩下爷孙几人,李承平的两个姐姐当真是家里的宝贝,富养的就是和穷养的不同,皮肤白皙的很。
拿到父亲藏在木匣子里的书后,李承平就蹲坐在门檐上看起来,大乾朝的字并不难辨别,单个拎出来或许他不认识,但连串起来看就约莫能做到半知半解了。
在门廊荫凉处做女红的李若,瞧见弟弟严肃认真的模样,手里的针线活没有停顿,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
自家这个弟弟是个有恒心的,这点从李久安坚持每日用树枝在地上研习汉字就可以看出。
应该是坐着无聊,另一侧年长李承平两岁的二姐李曦眼睛一亮,上前一把揪着弟弟头上束起的总角,“三小,你以后要是有出息,可不能忘了姐姐。”
李承平:“......”
很快村学就到了开学的日子。
十月初九,天才微亮,李承平就不情不愿的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此时,才刚刚卯时三刻,太阳正一点点爬升。
从院内水缸中舀起一瓢凉水,简单洗漱后,李承平渐渐缓过神来,今天是第一天进学,不知陈夫子性子,他可不敢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