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6章 出尘院中的废太子妃
作者:迪巴拉爵士   长安之上最新章节     
    人世间大概再没有比帝王更为自恋的群体了。
    当第一位帝王喊出朕乃天子时,这个群体就被神话了。
    天子!
    天之子!
    人类最敬畏的便是上天,他们认为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包括所有人的命运。
    上天高不可见,但它有儿子啊!
    它的儿子便在人间,作为它的代理人治理天下。
    第一任帝王知晓自己在忽悠天下人,但第二任的帝王开始有些相信自己真和上天有些莫名其妙的关系。
    王朝更迭,到了数百年后,帝王对自己乃是上天之子深信不疑。
    上天之子自然是人世间最尊贵的东西。
    这里用东西,而不是人,是因为帝王往往觉着自己不是人。
    朕是神灵啊!
    但这个神灵和普通人一样,都要吃喝拉撒,还得加个睡。
    他们的欲望甚至比普通人更为强烈,故而收了许多女人在自己的后宫之中。
    这些女人从此便成了帝王的禁脔,不许任何雄性生物触碰。
    于是他们用宫女,用阉割掉雄性特征的内侍,他们觉得安全了。
    可等快死的时候,他们再度发出了感慨:朕驾崩后,若是有人不甘寂寞怎么办?
    而且,朕在地底下也会寂寞啊!
    那么,殉葬吧!
    无子的嫔妃便跟着朕一起去另一个世界,继续服侍朕。
    另一些帝王却觉得有些残忍,于是换了个法子,等自己驾崩后,让那些女人出家,为自己祈福,顺带,也是她们的一个归宿。
    看,朕真是仁慈啊!
    这个政策在大唐被执行的最为彻底。当帝王驾崩后,有儿子的嫔妃会去儿子的封地。而没儿子的嫔妃,都去方外修炼,了此残生。
    方外之地叫做出尘院,听名字就知晓是什么地方……出尘,便是要和红尘一刀两断。
    长安城就像是个大棋盘,那些坊市就像是棋盘的格子,看着方方正正,规规整整的。而在皇宫之后,却有个偏离了这个方正规整的地儿,叫做禁苑。
    顾名思义,禁苑便是皇室的产业,在这个时候可以理解为皇家的别院。
    而出尘院便在禁苑之中。
    如此,便隔绝了红尘,和名字对上了。
    孝敬皇帝李洵被鸩杀后,他的女人们大多被丢在了出尘院里。
    左相陈慎之女,废太子妃陈芸儿也在里面。
    说是出尘院,可这里却有些复杂,比如说那些监控帝王女人的方外人看着是女尼,但她们监控的对象却蓄着长发,穿着的更像是道袍。
    老李家不要脸攀附某位道家大能,可自家的信仰却有些乱。
    天还麻麻黑时,陈芸儿便醒了。
    平静的起床,平静的洗漱,平静的开始早课。
    早课后,她还得去洒扫。
    出尘院不小,故而需要洒扫的地方很多。
    陈芸儿就保持着一个节奏在扫地,监控的女尼说道:“陈芸儿,快一些,别拖累我赶不上早饭。”
    陈芸儿平静的看了她一眼,“是。”
    女尼嘟囔,“到了这里,就算是皇后也得低头。”
    帝王的女人被丢到这里之后,从此就和外界隔绝了。什么家人探视,不存在的,家人在帝王死后,就把她们当做是死人了。
    而宫中……抱歉,宫中历来都是个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的地儿。
    所以,在这里这些女尼便是天,而那些曾高高在上的女人们是地,是奴仆。
    洒扫,洗衣裳,挑水,帮厨……这些女人在这里变成了女仆。
    大多女人娇生惯养做不来,便抗议,可几顿不给吃的,马上就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可以试试。
    陈芸儿进来后很是沉默寡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刚开始的时候,送米粮的内侍说,孝敬皇帝对帝后下毒,被鸩杀了。于是那些女尼对她们的态度大变,很是苛待了一阵子。
    直至帝后后悔,追赠废太子为孝敬皇帝后,陈芸儿的境遇才好了些。
    但即便如此,依旧要每日劳作。
    扫地告一段落,陈芸儿跟着去饭堂。
    饭堂里摆放着长桌长凳,每个人一份饭菜:炊饼一个,菜蔬是合用的。在这等初春时节没有新鲜菜蔬,便是菜干汤。
    一碗汤,一个炊饼,素淡的令人绝望。
    陈芸儿咀嚼的很慢,仿佛是在吃着人间美味。
    吃完早饭,她依旧还得去扫地……
    出尘院刚建立时,第一任管事曾说:这些曾金尊玉贵的女人一朝被打落尘埃,各种不甘心会让她们发狂。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她们没空去胡思乱想。
    故而,她们在出尘院的日子就是干活,干活,再干活……
    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令不少女人绝望,有人在夜里用衣裳绞成绳子,把自己吊死在门后。大清早没看到人的女尼会气势汹汹的来寻,一开门……
    临死,她们也要出口气。
    还有不少人成了疯子,整日嘴里喃喃有词,或是咆哮,把所有人当做是自己曾经的仆役宫女。
    陈芸儿拿着扫帚缓缓扫着。
    一个女尼过来,“陈芸儿,有人见你。”
    陈芸儿缓缓抬头,平静的跟着过去。
    出尘院外,一个青衫老人站在那里,当看到陈芸儿时,不禁老泪纵横,“我的儿,苦了你了。”
    来人便是前左相陈慎。
    陈芸儿平静的福身,“阿耶。”
    这是最近二十年禁苑出现的第一个全须全尾的男人。
    说全须全尾,但陈慎垂垂老矣,估摸着也没了功能。
    父女相见,陈慎愧疚,陈芸儿却很是平静。
    “这都是命。再有,我在此地很好。”
    “这怎会好?”陈慎叹道:“陛下仁慈,昨日召见为父,说先帝的那些女人,若是有愿意归家的,就接了去。其中就有你。为父一听,就迫不及待的来了。”
    “陛下?”陈芸儿第一次流露出了厌恶的情绪。
    “你在此地与世隔绝,那些女尼也不肯说。石逆之后,陛下便进了长安登基了。李泌躲在蜀地,陛下去岁攻破蜀地,擒获了李泌父子……”
    “好!”陈芸儿颔首。
    “陛下查到了当年事,芸儿,当年德妃之事乃是李泌父子的手笔。”
    “我知晓,他不会做出那等混账事。”
    “你可知当年是谁下的毒?”
    “李泌!”
    “李泌出的主意,杨松成下的手。”
    陈芸儿闭上眼,“皇帝是……”
    “你名义上的儿子。”
    “当年黄氏的那个孩子?”
    “对。”
    “当初我曾想,他在最后关头把那个孩子送走的用意,想来想去,唯有一个解释,他不甘心。我本以为他这是痴心妄想,没想到……这是上天的安排吧!”
    “芸儿,跟为父回家吧!”
    陈慎说道:“从蜀地归来后,陛下曾想让为父在朝中带一带,可为父却再不想再去趟浑水,便乞了骸骨。咱们回去,为父知晓你这些年受了许多苦楚,正好为父辞了官,便带着你出门转转……”
    陈芸儿摇头,“不必了。”
    “芸儿你……”陈慎愕然。
    “若是刚进来那时阿耶来,我会狂喜,如蒙大赦。若是十年前,我会欢喜,觉着上天待我不薄。可如今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日子……”
    陈芸儿说道:“每日念诵经文,洒扫做事,吃饭,睡觉……忙的没一点空隙去想那些令我厌恶的旧事。无思无虑之下,我竟然觉着这便是活着。而外面的红尘,阿耶,我再无一点牵挂。”
    陈慎苦笑,“为父呢?”
    “阿耶你为重臣多年,如今也算是功德圆满。家中儿孙自然会孝顺你。至于我,当初出嫁时你曾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你便是李家妇了。”
    陈芸儿福身,“从此,我便是方外人,阿耶保重。”
    陈芸儿进去了,陈慎在外面久久不肯离去。
    直至十余骑来了。
    “陛下?”
    来的正是皇帝。
    “陈公这是为何?”皇帝问道。
    陈慎苦笑,“小女不愿归去。”
    皇帝一怔,随即进了出尘院。
    “见过陛下!”
    这是多年来有帝王第一次进入出尘院。
    出尘院上下都轰动了。
    “那些女人有多少愿意离去的?”皇帝问道。
    管事的女尼恭谨道:“大多不肯离去。都说进了出尘院多年,和家中人早已隔绝了往来。此刻归去会被人嫌弃。”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一个出嫁多年的女子!”皇帝叹道。
    “陛下睿智,早些时候那些女人还要死要活的想出去,在此地数年后,就偃旗息鼓了。”
    皇帝的女人你必须得供着,可谁家有这份心?
    女尼问道:“不知陛下此来是要见谁。”
    “陈芸儿!”
    ……
    晚些,皇帝在一个亭子里等到了陈芸儿。
    “见过陛下!”
    陈芸儿福身。
    看着很是平静。
    “名义上朕还得叫你一声母亲!”皇帝拱手,这是二人多年后的一次相见,而上一次皇帝是在襁褓里。
    “不敢!”陈芸儿福身回礼。
    “你的去留朕不干涉,朕来,是想问问当初帝后与先帝之间的关系。”
    “先帝?”
    “是。”
    陈芸儿抬眸,脑海中瞬息涌出了许多画面。
    她的脸颊轻颤,“帝后吗?我多年未曾想过,此刻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回首。”
    “哦!”皇帝说道:“那当年事究竟是如何!”
    “那年……我刚进了宫,帝后见我都夸赞说宜家宜室。随后的日子过的波澜不惊。直至太子某一日和我说,这个大唐不能再这般下去了,孤要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