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石子蕊切实体会到了,这座城市由谁说了算,反正不是公理、法律以及她所学到的一切跟良知有关的东西。
她去了派出所,走访了当地可能受理类似纠纷的机构,甚至想找当地大学举报学术腐败,但当地没有大学,全省为数不多所称得上学术机构的大学在省会望海,她需要动身再坐两三个小时的车到那边访问。
但石子蕊没能离开。
派出所来人,询问的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后便离开,随之而来的是那个姓任的“老板”所承诺的,无穷无尽的骚扰,无时无刻不出现的纠纷,如影随形的跟踪和监视,都让她疲于应对。
最让她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她家里的那些亲戚,屈从于或威逼或利诱,对她的倾轧和逼迫,甚至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
这让石子蕊困扰痛苦之余,感到万分不解。
那文章并不是涉及到高深、尖端领域的文章,真的只是学院内某个相关人士在闲暇之余,抽空撰写出来的东西,没有资格登上什么学术期刊,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它在不好的意义上,比较普遍地传了开来。
这样一篇毫无价值的文章,为何会被冒用,还如此大费周章,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她被迫留在万康市的这段时间里,石子蕊才摸清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数不清的门道。
派出所派来了个警察,姓周,据说是被抓来临时顶压力的,看上去很年轻,好像刚工作几年,在这个靠资历说话的地方还算是个新手,他说他从自己本来上班的地方赶过来都要一个小时左右,如果不是万康最近不太平,实在紧缺人手,也轮不到他外派到这。
小周警官问她,有没有看到街上这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以及排队“看病”的市民,他们在试图让所有人相信墙上的那个标语“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并推销自己的“药品”
石子蕊这才明白,这一系列事情说起来太简单了,不过是利字当先。
万康当地的“老板”大张旗鼓向一个所谓医生手上花重金买来所谓的“配方”,并为这份配方投保,把钱像水一样泼出去,造出能让整个望海都投来目光的声势。
从乡村到城市,望海的几乎每个角落里都贴满了类似的广告,效果堪称神药,如果有人怀疑,他们之中就会有人说:“这玩意儿是有专家背书的,确实有用!”
而所谓的背书,就是那篇具有一定煽动性,且署了她学校大名的文章。
这是当年石子蕊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挡了人家的财路,不接受自己经手的文章被篡改,被揉碎,被洒向朗朗晴天,变成一股吹向人间的妖风。
反抗招致更剧烈的压迫,等石子蕊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小周警官在一段时间内,保障了她的人身安全,但毕竟不是围着她一个人转的,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等他离开,石子蕊没有了保护伞,那之后派出所也不再受理她的要求。
他们的手段从人身威胁到家庭的渗透,无孔不入,短短五天时间,她就不堪重负,惶惶不可终日。
当时小周警官想把她送出望海,但没能成功,最后他临走前,充满万般无奈地告诉她,望海,有太多太多这种普通人家无法抵挡的压迫了,对于这一系列事情是谁做的,他其实有眉目,是这几年望海风头正盛,愈发有无人能挡趋势的王家,王凯。
那不是平头百姓可以战胜的庞然大物,如果实在不行就低头,等他忙完手头的工作,立马就赶过来,说什么也要把石子蕊安全送出望海。
这段时间,她了解到了望海的不少事情,望海王家的名声如雷贯耳,行事手段令人心颤,足够让小儿止啼。此时石子蕊已经没有那种无所谓的坚持了,可现在低头已经没有意义,砧板上的鱼肉,连祈求别人原谅的资格都没有。
石子蕊最后也没能把他等来,而且电话也打不通,最后等来的是家人的“和亲”请求,像极了献上祭品祈求河神保佑,她扮演祭品。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通责问电话,她与学校通过话,那边说,已经有证据证实了她的串通,让她赶紧回去,接受质询。
话里话外,简而言之,她同时没了学业和工作,就算离开望海,回去以后等待她的也是身陷囹圄,她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一切回到了起点。
石子蕊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望着孩子们在街道上玩耍,粉嫩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用以在漫长旅途上解闷,现在却没在看,只是随手翻着,而书下还压着一块刀片。
她的表情起伏并不大,很平静,也很冷淡,让人感觉不到什么情感的温度,这归功于这五年来的自我训练,虽然对目前处境毫无帮助,但可以让她死前保持足够的体面。
如果连这层精心训练过的优雅和从容都崩塌了,她才认为自己是一败涂地,至于现在,她只是要死了而已。
手中书不停地翻,就算不去看,书中内容也早已烂熟于心,等书翻完,她就去死,现在这漫长的前调,不过是在酝酿勇气而已。
忽然,她翻到了其中一页,两张薄薄的纸张之间夹着一张皱巴巴的名片。
石子蕊想起来,那天送她来的司机给了她这张名片,并说,如果想发财,想出人头地,或者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打这个电话,言外之意是,如果一个人有价值,有筹码,就能换来上述的东西。
可石子蕊对此不屑一顾,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司机所用的那种话术就处处充满陷阱,她是个聪明人,平时是绝对不会上这种当的,而且,她现在的敌人可是望海一霸,什么老板会为了她,跟王凯过不去?
可今天,她望着名片,忽然陷入了沉思。
自己已经山穷水尽,还会发生什么比现在她所遭遇的更可怕的事情呢?
没事的,事情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我的命运是火,光明中我永不凋谢。”石子蕊喃喃念着,然后起身走出家门,去找一户家里有座机的人家,借用设备,并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
名片上的名字姓张,她喊了一声,那边沉默,于是她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说明了自己学者的身份。
石子蕊打定了主意,如果那边要她付出尊严,她就去死。
那边依然沉默,沉默了一会,才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幽幽传来:“稍等。”
然后又是另一个陌生的男声,他自报家门,说道:“你好,我是王凯。”
“......”石子蕊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突然笑了。
这沟槽的人生,还挺他妈幽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