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谦跟我说过,他从小就一直信奉着一位神明。
在人间的传说里,多为雨神、水神一类有神位的人,他们或许有名字,但是在人间广为流传的却是神位。人们并不在意神位上的人是谁,更多的时候他们只在意神带来的影响。神也同样如此,人们会为神带来信仰,只要是信奉这个神的,是给哪个时期的神又有什么不同呢?
在陈怀谦的家里,有一间小屋子,小屋子里有一幅很大的画,那是陈怀谦苦练三年得来的成果。每每伤心难过之时他便会选择去那个房间里拜一拜,看一看。
我去过一次,那位神仙长得极其好看,若不是陈怀谦每次对着他的神像都极其严肃也很虔诚,我都要怀疑那是他臆想出来的人了。
第一次听陈怀谦讲那位神与他的故事时是在秋风爽朗、麦浪翻涌的秋天,我那时正从京赶回来。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初步了解岁蚀的解药了,但是那本古籍因为流传多年很多东西都已经缺少,我们最后只拿到‘血,树’两个字,甚至根本不能从上面推出任何线索来。
我记得我那时挺失意的,毕竟原本以为岁蚀马上就要解决了,谁曾想,最后还是一知半解。
上课时我神色恹恹,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陈怀谦发现了。散学以后,他带着我到了他家。
那个小房子不是特别隐蔽,那里面的东西也不多,就是一幅挂画,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根香,正袅袅地飘着烟。香炉两旁有两个烛台,陈怀谦过去将他们点燃。
他拉着我对着神像拜了拜,然后对我说出:“我跟你讲讲祂吧。”
我们俩坐在那幅画前。
“在一个夏天,谁都不记得的夏天,我穿过树林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是一个你根本想不到那是一个多么惨烈的世界。那里尸横遍野,血气冲天,像是无数灾难积攒着,最终在那里爆发。在那里有很多奇怪的触手从地底下伸出来,它们蚕食着人的身躯,吸吮着人们的鲜血,那时,天崩地裂,好像整个天都塌下来一样。”
“就是在那样特殊的一天,我穿越尸山尸海,见到了一群特殊的人。祂们大多数都是小孩子的模样,但是满身泥污,就在天上飞。祂们在救人,一直在救,一直在救。或许是我的到来太过特殊,那些触手发现了我,祂救了我。接着,祂毁了那些触手,白色的光弥漫整个天际,我只看到神君衣袍飞舞,眼里徒留祂除掉那些触手的光景。”
他塔护着,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是?”
神君薄唇轻启,音色舒缓动听:“道号,北垣。”
“小朋友,以后只要遇到苦难,默念我的名字,只要我在,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那时陈怀谦迷茫着点点头,接着只见神君在他丹田处一点,他便立刻陷入昏迷当中。
“我听说,只有有神位有庙宇的神才是真的神,有神格但是没神位的人被称为假神,但因为有神格,人们便尊之一声,神君。还有一说,假神是因为在当人的时候犯的错太多,天道不予成神,所以才有了介于两者之间的假神。我曾经翻阅许多书籍,想要从书中找到祂的只言片语,但是很遗憾,并没有找到。后来,我在祭神镇的戏剧舞台上找到了祂,我还听闻,有人为祂建了座庙,因为没有神位,所以就叫神庙。那里面的神谁也不认识,只知道能保平安,便也给取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叫禄神。是带来福运的神。”
“我在翻阅古籍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方法,可以替神收集功德。其实很简单,就是只要一个人足够信仰一位神,他所获得的功德也会反哺到祂身上。所以我经常捡人,也是这个原因。”
那时我便明白,陈怀谦后来之所以跟我去看那些患有岁蚀的人,不是因为怜悯,是因为爱屋及乌。准确来说也不是爱屋及乌,更像是因为做这件事对你有利,所以我做了。
陈怀谦是一个很标准的信徒,但也是个很标准的冷血之人。他从来都只在乎与自己相关的东西,除此之外,他一贯不关心。至于陈怀谦后来为什么跟着我去看那些患有岁蚀的人,这是我一直都搞不清楚的。后来年岁更长以后,我发现自己对他有奇怪的心思,好像满心满眼都是他,想日日见他,时时见他,已经到了一种疯魔拿到状态。
我幼时和陈怀谦是住一个屋的,我的画功比他好,所以我将他画了下来。各种样子的都有,这些画挂满了我的书房。有次父亲意外进了我的书房,我以为会受他责骂。未曾想,父亲只是看着我摇摇头。
夜里父亲找我谈心,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男子,但是你的事情我不会管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其实我那时也不知我喜欢上陈怀谦,只是依稀觉得,好像一见到陈怀谦便觉满心欢喜,想时时刻刻看到他,经过父亲点拨,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但我在感情一事上多有怯懦,便时时试探,当然,未果。
乡试结束那天,我们好几个人去喝了酒,是在我家的客栈。那日我们似是都喝得酩酊大醉,陈怀谦也喝醉了但是相较于我们他又要好点,他将我们几个扶到房间。他将我送到房间的时候,我借着酒意,唇从他的脖子处滑落,他好像僵了一下,接着,我的嘴便被堵住了。
很快,呼吸便不顺畅起来,我只感觉唇又痛又麻。
很难受,但是心又跳得很厉害,好像下一秒便要从胸腔跳出来。
很快,意识清醒,我一把将他推开。他好像也很困惑,对着我说对不起便走了。
我想,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我对他有一种很别扭的心性,一方面又期待看到他,一方面又不想看到他。我想,我大抵是错得离谱。我还发现,他其实也躲着我,我更是自责起来,便更不愿意见他了。
一直到那天我从家里偷偷跑出来,遇到他。
*
阳光透过窗缝投射到房间里,在那些光束里,好像有很多细小的点,它们无处不在,但又看不见。
今天似乎是个很好的日子,但顾惊时只觉得胸口很闷,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他想哭。事实是他确实哭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是很莫名其妙。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额头上有些温热。他坐起来,一截树枝和一封信掉到地上。顾惊时揉了揉眉心,弯腰将那个东西捡起来。
树枝是一根槐树枝条,至于信封,上面没有任何东西,但是里面的东西很厚。他有些好奇这是谁给他的,但同时心里又有点闷闷。
最终,他还是将信打开。
信是陈怀谦留的,他说他死了。
这便是顾惊时在上面得到的全部信息。
*
等楚秋池和裴瑾瑜再回来已经到了中午,这还是裴瑾玥加急给他们送回来的结果。没办法,楚秋池和裴瑾瑜现在都是废材,裴瑾瑜是一点灵力没有,楚秋池是丹田重塑,得重新修。
怀时已经不在了,只剩楚沁云,想也是,塔碎了,承载她在下界的东西也没了,她自然是回锦阳宗去了。
他们到穗城的时候还有六人,现在竟然只剩三人,当真是可笑。
往日见到他们都笑着的顾惊时此时木着一张脸,眼底的悲伤之色甚至不需要仔细看便能察觉出来。
他走到楚秋池面前,递了一封信给楚秋池:“这是陈怀谦给你的。”
他说完便走了。
楚秋池没时间看,因为裴瑾玥还在外面等着他们,他看着顾惊时的背影,追过去。将一张纸放到他的手里,道:“这是那根树枝的使用方法,你…看看吧。”
“好。”顾惊时将那张纸攥在手里,“谢谢。”
“嗯。”他点完头便匆匆往楚沁云的房间跑。
怀时消失的时候是在半夜,楚沁云还以为他们丢下她跑了。楚秋池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面无表情。
许是见到楚秋池,她眼底的冰冷才散掉几分,她脖子微微前倾,想看看怀时,发现没有时她的心情明显更差了。
“等会儿到地方了再跟你解释。”
楚秋池来不及解释,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屋外,裴瑾瑜和裴瑾玥站在一起,裴瑾玥环抱双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座房子。见楚秋池和楚沁云从里面走出来她才收起打量的眼神。她也没废话,一只手拉着裴瑾瑜,一只手拉着楚沁云,就这样,几人转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待他们走后约莫一刻钟,顾惊时背着一个箱笼从里面走出来。箱笼里放着那根树枝,他走的正是‘疯人巷’那个方向。
楚秋池给他的那张纸上写:树枝的使用方法便是将上面的叶子摘下来熬水,一片叶子即可,不用太多,叶子摘了以后树枝会迅速补齐的。
这上面的字体很熟悉,是怀叔的字体。
在他的手中还有一张地图,地图上有很多红点,上面清楚地标注了岁蚀患者的人数。
所以他的第一站是穗城。
……
许久许久之后,顾惊时一个人走在山间,此时他的面容已经甚是苍老许多。这是他出来的第十二年,他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他拿着地图,地图上原本红色的点已经被黑色的笔迹掩盖,算来算去,便只剩下京都了。
他这些年走过山南海北,见识过很多东西,但从不觉得孤单,大抵是大路迢迢,长风相伴,所以才从不迷茫吧。
在那天之后,他其实有认真看过陈怀谦给他的那封信。
他说,顾燕,我不会死,我会是风,在你身侧。
陈怀谦,没有人会停滞不前,也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一个人。所以我不会等你,我会走,向前走,一直走,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