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也不知道心中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情绪。
    震惊，安心，还有释然……
    其实在见秦雨之前，谢安在脑海中做了无数的推演。虽说秦雨已经命不久矣，但人家是秦氏的掌舵者。影响力一直都是在的。
    哪怕即将撒手人寰，若是对自己这个“女婿”不满意的话，也会给谢安和苏玉卿之间造成很大的障碍。
    在这之前，谢安心中多少还是忐忑的。甚至都想好了，如果秦雨对自己有什么考验的叩问，自己都演练好了对应的回答话术。
    可是，事情进行到这里的时候，谢安却发现自己过往在脑海中演练的诸多细节，通通用不上了。
    人与人之间，最好的相处，是坦诚。
    人与人之间，最好的信任，是朴素的情感。
    其余的一切，都算是旁枝末节。
    一番沟通下俩，谢安能够感觉到，秦雨就是那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人。她有着非常通透的眼光，一眼就可以把一个人看通透。
    对于彼此契合的人，互相之间沟通起来，从来就不需要太过华丽的语言。只需要最朴素的语言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谢安抬头看着病床上那个面容削瘦枯槁的女子，良久说不出话来。
    苏玉卿咬牙轻声道：“妈妈，我知道的。谢谢你肯定了谢安。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秦雨吃力的动了动手，婆娑着谢安的脸颊，沙哑的开口，“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儿啊。你性子善良。虽然出生在豪门，却没有豪门的傲娇性子。我是放心的。”
    苏玉卿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的握住了秦雨的手。
    秦雨继续道；“我刚刚见过阿文了，他性子还是简单，热血刚烈。以后在社会上还免不得到处碰的头破血流。你这个做姐姐的，还得多照顾照顾他。”
    苏玉卿咬牙道：“妈妈放心。我知道的。”
    “嗯。你们相依为命多年，算是提醒适应了没我的日子。这些年来，你们在中海的点滴滴滴我都知道的。瞧着你们这般的模样，我可以放心走的。”
    苏玉卿忽然就泪水掉了下来。
    忽然间，她明白了很多事儿。
    母亲故意不见她和阿文，便是让他们提前适应没有妈妈的日子了。
    虽然这个过程很痛苦，但苏玉卿能明白秦雨的用心良苦。
    这个妈妈， 为了自己和阿文，做了很多事儿。心中便再没有半点对母亲的不理解了。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是一点都不带假的。
    秦雨这时候继续道：“好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秦氏集团的事情。本来我是打算把秦氏集团交给你舅舅的。但你舅舅不肯接下这活儿。他一直都觉得，秦氏集团应该是我的。应该是你的。而且，你舅舅的性格也不适合长期待在这个位置上。他有自己的追求和愿望。所以，在我走后，整个秦氏集团，也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开大公司的人，其实这是个苦力活儿。得把半辈子的心血和时间都耗费在上面。小钱，很多时候可以自己花。可一旦公司大了，便是一份责任了。关系到几万员工的工作收入，背后就是几万个家庭。还有股东，投资人等等。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一点都不轻松的。咱们一家人啊，都是这样苦过来的。”
    “我半生呕心沥血，也就扑在公司上面了。从来没想着为自己做点什么。甚至都没时间陪自己的孩子和家人。我不想这样的事情，继续在你身上重演。所以，这些年，我让你舅舅把公司给私有化了。股份都收归回来了。等我走后，你舅舅会把这些都交给你。到时候你若是想继续把公司办下去，就好好的办。如果不想办了，想着做自己的事情，就可以把公司给卖了。没了股东和投资人，你想怎么卖公司，卖多少钱，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诶，我这个做妈妈的，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听闻这些话，苏玉卿已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泪水不住的往下流。
    一个母亲，在临终前事事都为自己考虑到了。
    太令人扎心了啊。
    妈妈啊。
    你什么都考虑着别人，却从来不为自己考虑的。
    不过，苏玉卿倒是不想煽情，也就没把这些说出来，咬牙点头，“妈妈放心，我都记住了。”
    秦雨抚着苏玉卿的脸蛋儿，满脸的慈祥，声音也充满了释然：“好啦，我要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你已经长大了，懂事了，其他没什么好交代的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妈妈说的？”
    苏玉卿喃喃道：“妈妈，我爱你。”
    秦雨顿时泪流满面，许久才开口，“妈妈也爱你啊。我的孩子。我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妈妈，我爱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很小的时候，就渴望成为你这样的人。长大后，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你当初的事情。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永远是我的妈妈。一直都是我前行的灯塔。”
    秦雨欣慰笑道：“你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妈妈并不希望影响你太多。每个人要走的路，都必须自己思考清楚。好啦， 妈妈累了。我想单独和谢安说说话，可以吗？”
    这话倒是让谢安和苏玉卿都吃惊不小。约莫没想到秦雨会在临终前，特意给谢安留出时间来。
    对于母亲的条件，苏玉卿自然不会拒绝，嘱咐了一番谢安，然后就转身含泪走了。
    病床旁边，立刻安静下来。
    谢安往前挪了挪位置。瞧见秦雨那枯槁的手哆嗦的厉害，便不忍心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轻轻的搓了起来。希望带给秦雨一些温暖。
    秦雨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声道：“谢安，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
    谢安摇头，“说实话，吓到我却是没有的。只是没想到秦姨瘦成这样，想着秦姨在过去那么多年时间里，肯定吃尽了苦头。”
    这倒是实话。
    甚至，谢安还觉得秦雨非常的贴切。
    后续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
    秦雨微微道：“我是个将死的人了。最放心不下的，其实就是我的女儿。”
    谢安咬牙道：“秦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玉卿的。绝对不会……”
    秦雨轻声打断，“你不必有这方面的压力。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外人多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若是相爱，自然可以厮守一生。若是后边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不相爱了。那自然也不必勉强在一起。这方面的事情，我看的通透的。倒不是想勉强你什么。”
    这话着实把谢安给震惊到了。
    在这之前，谢安以为秦雨单独把自己留下来，是为了嘱托自己好好照顾苏玉卿呢。
    原来人家不是。
    但她说出来的话，着实让谢安震惊不已。
    但仔细一想，这才是至理名言，符合客观规律的。
    此刻的秦雨，对很多事儿都看得非常通透。
    谢安犯嘀咕，轻声道：“秦姨，你留我下来，有什么话尽管说。说完了，我也好让玉卿进来，多陪陪你。”
    临终之前，谢安自然希望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苏玉卿和秦雨母女俩的。
    秦雨倒是看的非常透彻，不急不慢道：“不着急，我和你单独留下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
    谢安不得不放下心来，“秦姨，你说。”
    秦雨轻轻的打量着谢安，喃喃道：“你和玉卿写的笔记，我都看了。反复看了好几遍呢。写的真好。我都很羡慕你俩的过往。不过我有些事情，还是想问问你。比如，那个给玉卿写情书的人，就是你吧？”
    嘶！
    谢安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这件事，可是谢安最初的秘密啊。虽然后面和冷美人官宣之后，这个事儿就过去了，只当是一些小水花。非但谢安不太在意这些，连冷美人也不太在意的。
    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冷美人都没问这个事儿了，估摸着已经忘记了。
    谢安倒是万万没想到，连冷美人都没看出来的事儿，竟然被秦雨看出来了。
    而且，人家只是看了笔记本而已。
    这份敏锐，着实让谢安震惊。
    眼看谢安没说话，秦雨便轻声笑道：“你别有心理压力，我和你的谈话，自然不会告诉玉卿的。我只是对你们的事情很好奇。就当是满足我一个老人家的好奇心了。”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谢安如果再隐瞒。那便显得不厚道了。
    谢安喃喃道：“秦姨好眼力，是的。”
    秦雨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仍旧很淡定的笑着，“这才是符合年轻人的模样吗。另外，那个男神……也是你吧？”
    谢安脸都红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秦雨连这个也看出来了。
    都被揭穿了，谢安自然也没隐瞒什么，“是的。这也是我。”
    说出这话，谢安整个人都有一种被看穿的味道。
    什么秘密都没啦。
    若在平时，谢安是不会说出来的。但是面对秦雨这样慈祥的阿姨，而且人家生命都没剩下几多时间了，谢安真的于心不忍。更何况，谢安说出这些的时候，有一种石头落地的释然感。
    有些秘密，一直藏在心里，虽然不被人知道，但心中多少会感到很大的压力。
    一直以来，谢安都背负着这样的压力。
    现在，这种压力才出现了轻微的松动。
    秦雨仍旧没什么不悦的表情，反而笑的越发的灿烂了，“这就对了嘛。男人追女人就该主动点。反过来的话，多少就显得不太对劲了。只是我觉得你并非这样的脾性。能和我说说说当时的情况么？”
    面对秦雨那充满 好奇和期盼的眼神，谢安心中着实于心不忍。
    再说下去，就是自己身患绝症的事情了。
    这算是谢安最大的秘密了。
    除了自己那个女医生，没人知道的。即便和苏玉卿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谢安都没说出来。甚至连爸妈……谢安都没说的。
    此刻面对秦雨的问询，谢安心中承受的压力着实非常大。
    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变得急促了很多。额头有冷汗直流。
    仿佛有一根针，扎在了心头。让谢安难以呼吸。
    秦雨却没觉得什么，轻声细语道：“无妨的，我挺喜欢你这孩子。便也把你当成是个能聊天的知心人了。你若是有什么难说的，也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说出来给我听。把我当成你的听众就好了。”
    即便有秦雨这样的引导和开导，谢安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说出来的话面临很大的心理障碍。
    诶！
    秦雨叹了口气，轻声道：“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下来么？”
    谢安喃喃道；“为什么？”
    秦雨道：“因为我能够感觉到，你始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郁。我能察觉出来，你有心事。而且这个心事很大。我还感觉出来，你这个心事，会横在你和玉卿中间，成为你们的芥蒂。你一直隐瞒的话，会让你不好。或许你遇到了事儿，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玉卿。我这个做妈妈没几下活头，总想着帮你化解这些。我不指望你和玉卿真的可以一生一世，但我希望临走的时候，能让你们轻轻松松的。快快乐乐的。别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谢安瞬间就有种破防的冲动。
    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枯槁的老人，眼眸之中都含着泪了。
    这个秦姨，太通透了。
    通透到令谢安觉得非常了不起。
    终于，谢安没忍住，低声道：“秦姨，对不起。我欺骗了玉卿！”
    秦雨没说话，也没打断谢安，就这静静的等待着谢安接下来的话。
    谢安眼眶都充满了血丝，声音也变得有几分沙哑，“我能察觉出来，秦姨是真当我是个孩子。一个秦姨很喜欢的孩子。秦姨这般的话，我也不隐瞒了。我最初就是玉卿公司的一个普通员工。我一直都暗恋着玉卿。在我上大学的时候，玉卿来我们学校演讲，资助过贫困学生。从那个时候，我在学校的操场上，在无数的人群中看见了玉卿。从此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子。毕业后，我也来到了玉卿的公司，成了个小员工。但我一直都只敢把这份对她的爱慕藏在心里。从来不敢表露出来。那个时候的我，感觉我和玉卿是两个世界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后来，我查出了肺癌晚期。我没告诉任何人，独自去了医院住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一个人做了一个星期的化疗。后来没钱了，我拒绝了医生继续化疗的建议。那医生便告诉我，如果不化疗的话，大概只有三个月的生命。她还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什么人，便勇敢的去追。我躲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后来，我决定去追求我喜欢的女人。”
    说着说着，谢安的眼眶落下泪来，“或许是我的勇敢，也或许是上苍的垂怜。第一次在公司的酒会上，就和玉卿抽中了1314的签……后来我还和玉卿拿错了手机，就用手机加了我的微信小号，也就是男神。事后，我还写了情书……后面的事情，都在日记了。秦姨都看见了。”
    说到这里，谢安的身体都在发抖，“其实最初的时候，我是带着玩票的兴致去的，甚至有几分只顾自己。没想过什么。也没想过会成功。可是命运总在一次次的让我们搞在一起。到了后面，我才发现我真的喜欢上玉卿了。有喜欢，有因为自己最初的行为而产生的内疚。所以，每次苏玉卿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站出来。”
    “我看到苏玉卿被张金虎为难，所以我不顾一切的去为她喝酒，哪怕进了医院。哪怕医生说我差点就没了。我也没什么后悔。”
    “我看到苏玉卿被张金虎徐靖陷害，码头出事后。我主动站出来为公司顶罪。我就是不想让她伤心。”
    “后来，到了姑苏。我们在回去酒店的路上遇见了绑匪，我们被绑匪追。我想都没想，就主动挡下了绑匪。我真的害怕她落到绑匪手里。那个时候，我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只想这条性命不要了，也不能让苏玉卿有事儿。”
    “可是，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跟苏玉卿说这个事儿。”谢安低下头去，“秦姨说的对，这是横在我心中 的一个心结，是横在我和玉卿中间的芥蒂。是我永远无法跨过去的门槛。一直以来，我都带着内疚，带着自责。”
    “我，其实过的很沉重，一点都不释然。”
    秦雨静静的看着谢安，眸子里带着几分慈祥，动了动手，握紧谢安的手，“好孩子。原来是这样的啊。你受苦了。难怪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和我特别的亲切。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苦命人啊。”
    或许是被秦雨的话感染到了，又或者是谢安自己的心事被宣泄出来，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秦雨紧紧握住谢安的手，轻声道：“孩子，别哭了。抬起头来，看看我。”
    谢安强忍着泪水，慢慢抬起头来，看向秦雨。瞧见秦雨一张慈祥的脸庞，喃喃道：“秦姨，我……”
    秦雨慈祥笑道：“孩子，你没错啊。为何要自责啊？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含情啊。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而且，你从来没欺骗过玉卿啊。只是隐瞒了事情而已。隐瞒不代表欺骗啊。你为玉卿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豁出自己的性命。你总是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护着玉卿。不必要自责的。”
    谢安道：“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说……”
    秦雨慈祥笑道：“你看我啊。真心对一个人好，你的心里自然会告诉你答案。三个月又如何？一辈子又怎样？人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三个月，也可以是一辈子。不是吗？难不成，厮守一生的恋人，就会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得有个先后顺序？先走的，对后走的来说，难道不是一种告别？”
    “三个月也好，八十年也好。都是一辈子啊。”
    谢安呆呆的看着秦雨，良久说不出话来。
    秦雨道：“人生啊，不过一场逆旅。结果都是注定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啊。若只剩下三个月，那便用这三个月去好好爱一个人。遇着一个对的人，是无比幸运的事情。哪怕只有三个月也足够了。若是没遇见一个对的人，便是八十年，一百年。也不过一场蹉跎啊。孩子，苦命的孩子。你还是没看通透啊。”
    谢安没说话了，只剩泪水往下流。
    因为这番话，心中的一切芥蒂，心结。都终于消散了。
    如春风化雨，消散于无形之中。
    诶！
    秦雨轻轻叹息道：“其实啊，人都不过是草木。很多人总想给别人留下点什么，总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可大部分的普通人啊，是什么都留不下的。遇到了对的人，人家不需要你为她留下什么。都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孩子，愿你保持这份初心，用尽你的力量，去感受这个世界。去爱你想爱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见你相见的风景。人生一世，无过于此了。去吧，让玉卿进来。我再和她说说话。”
    谢安站了起来，冲秦雨鞠躬，泪水决堤，“秦姨，谢谢你。”
    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苏玉卿还靠在门框上暗自流泪，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都没说。苏玉卿就小跑着进了房间。来到病床前，握紧秦雨的手，“妈妈。”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苏玉卿却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似得。她能够察觉出来，秦雨的精神状况更差了。估摸着，真的没多少时间了。
    刚刚在门外，老医生已经再三叮嘱过。搞不好，秦雨撑不过今天。
    秦雨哆嗦着从身下拿出一个手机，慢慢送到苏玉卿手里，“这是我刚刚和谢安的对话录音。这个孩子过的太难了。你们两个人，需要多多互相扶持。”
    苏玉卿打开播放键，听见了刚刚秦雨和谢安的对话。
    听着听着，苏玉卿就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