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元年五月初十。
京师东城,保定侯府。
安远侯柳祚昌、襄城伯李守锜正坐在保定侯梁世勋家的客厅里品茶。
“这可是陛下前些日子赏赐的西湖明前龙井,乃是采自北宋时种植的古茶树之上,每年只产不到两斤且全部送入宫中。陛下隆恩赐了咱半斤,二位好好尝尝。”梁世勋坐在主位上,一边细细品着茶盏中的御茶,一边笑着对二位客人说道。
既然是皇帝的御赐之物,柳祚昌和李守锜不敢怠慢,只得装模作样地细品一番,而后夸赞两句。
“咳咳咳。这么好的东西,保定侯竟有福享有,看来圣眷正浓啊!”满头白发的襄城伯李守锜咳嗽几声,喝了两口茶,而后将茶盏放到一旁,不紧不慢地说道。
梁世勋一听就知道这老家伙是在揶揄自己。
十日前,自己刚刚被免去了京营总督之职,现在正赋闲在家成了一位闲散侯爷,说什么“圣眷正浓”,明摆着是在说反话刺激自己。
梁世勋却也不着襄城伯的道,只是笑着回道:“圣眷正浓实不敢当。这只不过是陛下对某执掌京营这么多年辛苦的肯定罢了。”
襄城伯一听终于将话题扯到了正路上,赶紧接着说道:“说到京营,梁侯你执掌京师三大营近十年,眼看着现在京营被裁减大半,心中就毫无悲痛吗?”
“是啊,梁侯。不但兵士们被裁减大半,就连各家勋贵子弟也都被裁去了七成。我等都有爵位,衣食无忧。可是那些子弟们大多是要靠这差事谋个前程的。”
安远侯柳祚昌紧跟着襄城伯,在一旁火上浇油。
京营现在搞得轰轰烈烈的整编裁减之事,梁世勋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二位一上门,他心里就猜出了个大概是为何而来。
襄城伯李守锜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家世领三千营,虽说不是代代掌兵,却也在三千营中影响颇深。这次京营整编之后三千营都没了,不但李家的子弟大都被免了职,就连他李守锜提拔的一些部下也被裁了。
李守锜在三千营呆了小半辈子,现在被卸职回家,没两天气得就病倒了,此时坐在座椅上还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而安远侯柳祚昌则是五军营总兵,今年四十多岁,他家子弟众多,柳祚昌执掌五军营这些年,家中子弟安置在军中的不少,这次也被清理了个干净。
保定侯梁世勋是个聪明人,他不想和这两个人掺和在一起蹚浑水,尤其是对现在这位皇上,自即位以来种种作为表明,他对勋贵不但不倚重,甚至还有些敌视。
梁世勋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京营裁减整编之事,乃是陛下的明旨,内阁、兵部也都是商议后通过的。二位是有意见吗?”
半天没人吱声。
柳祚昌瞅了李守锜一眼,见老家伙不接腔,自己只得张口,“哎!保定侯慎言!我等怎敢对陛下的旨意有意见。只是这京营裁减太甚,定会对京师守御不利。陛下一定是被李邦华这些文臣蒙蔽了,才会赞同此事。况且那兵部尚书李邦华在整编裁减过程中,对勋贵世家子弟毫不留情面,这令我等甚为愤懑不平。”
说完,柳祚昌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本递给了梁世勋。
“这是我等十三家勋贵,联名向陛下弹劾李邦华的奏本,还请保定侯一并署名,请陛下下旨彻查李邦华。”
梁世勋打开奏本一看,确实是弹劾李邦华的。内容主要是说李邦华蛊惑圣上,大肆裁减京营,致使京城守备空虚,他日若是京师遇敌,则京师岌岌可危。李邦华这是置君上安危于不顾,其心可诛。
还有就是弹劾李邦华在京营整编中,有渎职弄权之行,主要是随意大量裁减勋贵将领和勋戚子弟。
奏本后面已经有了十几个勋贵署名。以梁世勋执掌京营多年的了解,基本上都是在这次整编裁减中利益受损较大的。
签名最前面的位置却空了出来,显然是给他梁世勋留的。
梁世勋看完后,将奏本合上,又原封不动地递了回去,柳祚昌惊讶地瞅了梁世勋一眼,又扭头看了看李守锜。
“咳咳,保定侯这是何意?你总督京营这么多年,大伙儿对你也是配合有加,难道现在不愿意领头为众勋贵张目了吗?”李守锜涨红了老脸沉声道,不知道是因为咳嗽导致的,还是因为被梁世勋气的。
彼此相处多年,这李守锜是个急脾气,梁世勋不愿与他多言,只是对李守锜干笑两声做为回应。
而后扭头对柳祚昌道:“某实在是不敢苟同安远侯的说法。说京营裁减对京师守御不利,安远侯莫不是忘了,现在京师城外东西南北四处,可是还有四个陛下亲领的近卫师的。”
“另外,京营之中勋贵世家子有几个上过战阵的,又有几个弓马娴熟的?我听说李邦华事前对这些人都进行过考校,况且平江伯陈治安也是一同把了关的。如此弹劾奏章递上去,我看不但于事无补,反会被陛下申斥。”
“某是不会参与此事的,也劝二位就此罢手。京营的差事虽然没了,但是我等的爵位还在,只要不像薛濂那般肆意妄为,世代富贵总还是保得住的。”
说罢,梁世勋便端起茶盏品了起来。
这是要端茶送客了!
二人原以为梁世勋被免了京营总督,心中一定会愤懑不满,最终会痛快的一同署名上奏。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如此明确的回绝。
“哼!既如此,那便不打搅保定侯居家静养了!”李守锜气得腾地从座位上起身,拂袖而去。
“唉!告辞。”柳祚昌无奈地拱手后,跟随李守锜而去。
梁世勋慢慢品完了盏中剩余的茶水,一个身材高大、长相秀气的年轻人手持茶壶从后堂走了出来。
他恭敬地给梁世勋重新斟满水,轻声问道:“父亲回绝得如此干脆,就不怕得罪二位世伯吗?”
来人正是保定侯嫡长子梁天秩。
梁世勋冷笑一声,“哼!得罪他们怕什么?只要不得罪皇上就行!”
“弹劾李邦华就会得罪陛下?陛下如此信重他?”梁天秩惊讶道。
“我儿没看明白。他们不是在弹劾李邦华,而是接着弹劾李邦华反对京营整编裁减。反对京营整编裁减,那就把皇帝得罪死了!”
虽然屋中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但是梁世勋依然说得很小声。
薛濂老爱在家“小皇帝、小皇帝”的叫唤,现在已经坟头长草了,现在京中勋贵官员即便在家说话都很小心,除了在至亲面前都不敢乱说话。
看着儿子有些迷茫的眼神,梁世勋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为父问你,这京营历来都是由哪些人掌管?原本是谁的一亩三分地?”
“这个儿子自然知道,是勋贵了。”
“对了。当今圣上想要振作武事,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我再问你,既然如此,陛下为何没有亲力亲为去编练扩大现成的京营,反而从无到有去亲手练出近卫师这支部队?”
“是陛下觉得京营颓废不堪练吧!我听人说过,陛下数次到京营校阅,对京营武备废弛非常不满?”
“我儿想简单了。陛下是对京营武备废弛不满,但是陛下最不满的,是勋贵这个群体!”
“竟有此事?”梁天秩此时已变成了震惊。
“为父起初也只是猜测。当初陛下将京营中最精锐的骑兵全都摘选出来,交给周遇吉、黄得功这两个无根无底的外系将领统管,我那时便有所怀疑。”
“后来陛下又大肆扩充近卫师,便印证了为父的想法。”
“果然,近卫师扩充完成,陛下便立刻对京营的勋贵下手了,开始大肆裁减领兵的勋贵。”
“既是对勋贵不信任,那么陛下为何还要任用平江伯陈治安协理整编呢?我听说陛下对陈治安很宠爱啊?”梁天秩疑惑道。
“哎,我儿能想到这一点很好。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他对勋贵是拉一派打一派,并没有全部一棍子打死,陈治安便是个榜样,做给众人看的。”
梁天秩若有所思,“既如此咱们是否和那陈治安拉近关系,多走动走动?二弟尚未婚配,我知道平江伯亦有一女与二弟年龄相仿,也未婚配,是否可以请人说媒结为姻亲?”
“我儿能举一反三也是好的,但是若如此做就太明显了,皇帝眼睛明着呢,这样做就太明显了。”
“那我们是稳着不动,静观其变?”
“哼哼!今时早已非同往日了。皇帝手里握着精锐的近卫师,京营最精锐的骑兵也相当于被皇帝直接握在手里,我们没有静观其变的本钱。”
“儿也听不少京中勋贵子弟议论过那近卫师,据说很是精悍,却没见过真实模样。”
“呵呵,”梁世勋有些落寞地笑道,“为父却是见过。离神机营不远的南海子就驻扎了一支,叫做近卫第四师的。”
“为父前些日子未卸职时去神机营检视,曾看过那近卫第四师的操练,当真是步调一致、杀声震天,那才叫兵啊!竟真的如同兵书上所说‘使千万人如同一人’一般。京营的那些人和近卫师比,真是犹如瓜菜一般。”梁世勋说完不由得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皇帝如此年轻,不知道从何处习得如此精深的练兵之法?”梁天秩见父亲对近卫师评价如此之高,不禁疑问。
“那就不是咱们能知道的了,或许是皇帝背后有高人指点吧!不过,为今之计,上策乃是尽早向陛下表明咱们家的态度。”
“请父亲示下。”
“我儿虽不善弓马,却也精通文墨。你回去替为父写一封奏疏,主要内容就是我保定侯全力支持陛下整编京营加强武备之事,愿意鞍前马后誓死追随陛下。”
“儿子明白了,我这就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