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大殿中本是静默无声,所以穆提婆的这一声质问显得声音犹为响亮,以至于许多好棋道的文人士子都有些愤怒起来!
“谢郎君以盲棋之术对战祖中书,却也能下出子冲征法,禇胤悬炮之棋术,此等高超棋艺,即便是不能列为入神之最高境界,但也到了坐照之境!”
围棋九品自高而低分为: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
坐照便是二品,下棋者可随手应之,不思而得!
别说是入神之境,便是这二品坐照之境,这世间也鲜少人能达到如此境界,更何况还得“禇胤悬炮”之评价!
“母亲,何为禇胤悬炮?”穆提婆有些尴尬不解的问陆令萱。
陆令萱便答道:“乃是一种打入战术,当对方展开陈势之后,下棋者直接下入对方阵营之中,孤军深入,撕裂敌阵,亦是一种极为锐利的攻击战术!”
这话说完,便连她自己心中都咯噔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继而再将不可置信而疑窦的目光投向了殿中正拿下蒙眼绢纱的“谢臻”!
“祖中书,我观这棋局,你并未完全败阵,为何认输?”这时的太傅高归彦也站出来问。
祖珽由衷的叹了一声,解释道:“即便是谢郎君以盲棋应战,祖某也拼尽了全力,虽然最终打成平手,但实际上,还是我祖某输了!”
“如此棋艺,确实可臻一品!我祖珽甘拜下风!”
听到祖珽乃是心服口服的认输,兰陵王与殿上天子身侧的李谧都几不可察的长舒了一口气!
和士开脸露颓丧与慌乱之色,转眼看向高湛,就见高湛看着谢臻的神色中已是说不出的欣赏佩服之意。
“不知谢郎君师承于谁,年纪轻轻棋艺怎到这般境界,实在是匪夷所思!”
祖珽好奇的问。
萧锦玉笑了笑道:“一个已故之人!”
“陈庆之!”
陈庆之啊!
是那个南梁时期常与武帝萧衍下棋至通宵达旦、孜孜不倦,以高超的棋艺得到梁帝的看重的陈庆之吗?
是那个在不惑之年领军北伐创下了以七千白袍兵歼敌五十万,一举攻克北魏都城洛阳之神话的陈庆之吗?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这是真正将棋艺之道用在了兵法战略上的奇才!
这小郎君竟然说自己的棋艺师承陈庆之?
“谢郎君莫要说笑,陈将军都死了多少年了,他死的时候,你都还未出生吧?”
祖珽当她是开玩笑。
萧锦玉不以为然,也笑道:“那就当我是开玩笑吧!”
虽语气含笑,可她的神情中却殊无笑意,前世陈庆之虽不是她的老师,但在与他的多次对弈中,她已然视他如师,复盘棋局以及盲棋之术便也是在与他的手谈中慢慢磨练出来的。
“这个谢臻真乃奇才,南朝法华山上清谈雅集所传出来的辨论之才应不是浪得虚名,如此棋艺与棋品,当真令人心服口服!”
“确实,今日得见禇胤悬炮之棋术,亦不枉此生!”
禇胤的棋艺在南宋之时被宋文帝列为“五绝”之一,但不幸的是最后也因其父卷入政治漩涡而被判满门抄斩,禇胤虽然在尚书令何尚之的上书请命下保得一命,但自此棋艺生涯夭折,他所独创的“禇胤悬炮”之术也就成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传奇!
禇胤悬炮啊!
在众人的连连惊叹声中,高湛眼神微眯,也禁不住生出惜才之意!
沉默了好半响,竟悄然问身边的和士开与李谧:“依二位爱卿之见,如此奇才,朕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官职比较合适?”
“陛下,比试不是还没有结束吗?这才比试了棋道而已呢!”和士开笑道。
李谧冷眼看了和士开一眼,也笑道:“陛下,臣听闻中书舍人一职空缺,不知……”
“谁说中书舍人一职空缺啦?那个辛德源不是人吗?虽然这几日他家里办喜事也告假休沐去了!”和士开怼道。
李谧懒得理他,只一本正经的在高湛耳边道:“陛下,您有所不知,辛舍人这几日确实是在家办喜事,一连纳了好几房小妾,昨晚更是一夜御三女,可能是兴奋过度,有些……颠了!
陛下您应该懂的!”
高湛心中不知是何感想,只问道:
“颠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口歪眼斜,浑身颤抖,还流口水,总之相貌神态都极为丑陋,有碍观瞻!”
一句话说完,差点没让和士开喷出口水!
一旁的陆令萱更是惊骇的看向李谧,又将目光转向“谢臻”。
此时的李谧可不管这两人什么反应,偏还十分认真的看着高湛,又解释了一句,“臣就住在辛府的附近,所以知道此事就发生在昨晚,听说今日一早,辛府的人就将辞呈递交到吏部去了!”
高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的表情很是奇妙!
和士开似想到了什么,陡然指着李谧大喝了一声:“李永和,这件事情是你……”
“你,你干什么,这么大声,都吓到陛下了!”李谧赶紧打断。
和士开注意到高湛确实有些不耐烦,忙伏首道:“臣该死,不过臣不相信辛舍人会突然得此怪病,此事定有蹊跷!还请陛下明察!”
陆令萱亦想站出来说话,不料高湛竟摆手道:“病了就病了吧,这中书舍人也并不是一定要他辛德源来做,既然已递交了辞呈,此事就此作罢,过两日再看看他这病情是否有好转,二位代朕去瞧一瞧即可!”
陆令萱的脸色一黑,和士开亦颔首答了声:“是!”
“今日时辰不早,这次的秀才策试明日再继续,诸卿都回去吧!”
一场棋艺比试便花费了半日的时间,但在场的文人士子,无论是谁都不觉得时间漫长,那样酣畅淋漓的棋局,乃世间绝无仅有的一次所见,以后未必还能见到!
“真的是下盲棋啊!你们是没有亲眼看到那样的场面,简直比战场厮杀还要有气势,太痛快了!”
“是啊!这个谢臻真乃天纵奇才,名不虚传!”
“以辩论之才名传南朝,又以棋艺震惊齐国朝堂,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惊喜?”
听到外面传的那些流言,陆令萱的脸都铁青了,这也是穆提婆第一次从母亲的脸上看到如此多的愤怒和无奈之色。
“辛德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前去打探完消息回来的一名细作便答道:“是他府中有位失宠的小妾想要重获新宠,用了过多的五石散,许是那五石散用得过猛了一些,所以辛舍人便……成了那个样子!”
“一名失宠的小妾……呵……”陆令萱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只怕这小妾也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那五石散可有拿来一验?”
细作女子惭愧的垂首:“并无,那五石散已被辛舍人服下,而且这位小妾也被辛府中的主母以媚惑夫主为由打杀了!”
“啪”的一声,陆令萱一掌拍在了案几上,似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才勉强保持面上的冷静。
“好一招禇胤悬袍啊!他这一招棋是下给我看的吧?趁我不备,深入我方阵营,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就折损了我一支羽翼!”
穆提婆听得还有些懵懂,不解的问:“母亲,您说谢臻那局棋是专程下给母亲看的?他哪里有这么厉害……”
“那你说,为何辛德源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偏偏就在这谢臻走到太极殿陛下面前,以棋艺得到陛下赏识之时,他就中风了?”
“母亲的意思是,他们……竟是早就设计好的,专门为我们设下的此局?”
“是!看来他们是想安插自己人到陛下身边!而这个谢臻便是最佳人选!”
思忖到这里,陆令萱又问:“你从邺城驿站抓到的那些人在哪里?”
穆提婆将陆令萱带到了一阴暗逼仄的密牢之中,里面关着七八个约摸十一二岁的男童,有作商人打扮的,也有衣衫褴褛作乞丐打扮的,个个竟皆神情惶恐的望着铁栅外高髻华服的女人。
陆令萱将目光一一扫过每一个男童的脸,突地咬牙转身,一巴掌就掴到了穆提婆的脸上!
穆提婆被打得有点懵,委屈的望着陆令萱,喊了一声:“母亲!”
“你觉得兰陵王与他的王妃有那么蠢吗?会让慕容珏以孩子的身份侨装打扮?既然是掩人耳目,那定然是要换一个你想不到的身份!”
“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个谢臻……”
提到这个谢臻,陆令萱可谓咬牙切齿的恨!
“这两日,走出邺城驿站的有多少人?”
穆提婆忙叫了探子过来问,探子答道:“有老人、妇人、孩子……大都是行商的商人,还有运粮草的军士……不过不是兰陵王的军队,乃是赵郡王高睿的……”
赵郡王高睿如今代理并州事务,又因功勋卓着进位尚书令,由他派人运粮草至并州倒也不奇怪。
而兰陵王借着与赵郡王的关系,将一个男童安插于运粮的军士中,那就更不奇怪了!
陆令萱疑窦丛生,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气得再次扬起手掌,但这一巴掌还没打下去,穆提婆早已低着头蜷缩成了一团。
“不必再去找这个慕容珏了,许是早就跟随赵郡王的军队出了城,这些孩子也都给我放了!”
“母亲……不审问一下,就这么直接放吗?”
“一群无知的孩子,能审问出什么?”
陆令萱喝道,拂袖便朝前方甬道上大步行去,穆提婆命令身边的长史赶紧放人,也追着其脚步走出了密牢!
“如今我们最大的敌手乃是兰陵王手下的那个幕僚谢臻,倘若能阻止这个谢臻入仕,或是干脆杀了他,也能断了兰陵王和他王妃的一臂!”
说着,陆令萱看向穆提婆,
“所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杀了这个谢臻!”
“此事交给高阿那肱去做吧,也算是给他代罪立功的机会!”
“是!母亲!”
……
兰陵王府中,沐浴过后的萧锦玉已然换了一袭女装,端坐于棋枰旁,拿着一本书正仔细翻阅着。
天色已晚,夕阳的余晖晕染到她玉白灵透的脸颊上,一身洁白亵衣更衬得她如灵狐谪仙。
棋枰上的白子黑棋已成对峙之势,她看书竟是看得如此认真,以至于兰陵王走到她身后,她竟都未察觉。
还是感觉到腰上一暖,身后有温暖的怀抱将她拥入怀中,她才微微抬首看向后上方,正好对上高长恭极为宠溺的星眸。
“长恭——”她微微含笑唤了一声。
却听他问道,“阿玉,我怎么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怎么不真实了?”萧锦玉笑问。
高长恭便道:“总觉得你非凡尘中人,阿玉,你怎么会这么多东西,而且每一样都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现在外面人都传谢臻乃是天纵奇才,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是真的娶到你了吗?”
萧锦玉便揽了他脖子,覆上他的唇。
“那还能有假,我现在不是每日都与你在一起吗?”
说罢,又将他拉到棋枰前,笑道,“倒是还未与长恭下过棋,不如来下一局?”
“那不敢,你都能下盲棋了,快到了入神之境,我怕我会输得很惨!”
“长恭莫要妄自菲薄,棋上对弈不过也是纸上谈兵!自古文人都爱巧言令色,膝语蛇行,口诛笔伐的对那些武将陷害污蔑,可是这些纸上谈兵之术又哪里能及真正的战场呢!”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那些士兵、同袍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可不是这棋盘上的棋子,没有谁就应该被当成棋子来舍弃、牺牲!
长恭,我说得对么?”
萧锦玉这样一说,高长恭不禁心潮翻涌,想到这些年跟随自己一起征战沙场的同袍,有好一些人确实已不在人世,他自己也是九死一生,多少次都是在自己手下士卒的庇护下躲过刀枪箭雨。
“所以,长恭,会下棋没有什么多了不起的,最了不起的还是你们这些拿性命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将帅士兵!”
说到这里,她又是一笑,补充了一句,“只不过,阿玉还是希望自己的夫君能活得长命百岁!这样,阿玉就不觉得孤单了!”
高长恭听得十分感动,情到深处便覆上了她的樱唇,将千言万语都诉说于缠绵悱恻间。
凤凰坐在府中的一颗槐树上,正好通过窗棂看到他们投到窗纸上的剪影,心中失落的同时也生出一丝淡淡的欣慰。
便在这时,卢煜急急的赶到府中别院,看似有重要的事情禀报,一脚就直冲进了兰陵王平日休憩的阁间,但见自家郡王正在抱着王妃亲吻……
卢煜赶紧掉了个头,拔腿就往后跑!
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到萧锦玉唤道:“是李郎君传来什么消息了吗?”
卢煜顿住了脚步,讪笑着回头,面红耳赤的走到兰陵王与萧锦玉面前,禀报道:
“是,听说陛下要派人将周国宇文护的姑母杨氏送出邺城,至周国……”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知陛下派什么人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