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陌上花开
作者:佩刀熊猫   汉末乱云飞最新章节     
    武人行事,自有一番雷厉风行。
    屯将盖明貌似粗蛮,却粗中有细,将一应事务安排得颇为稳妥。
    高进随即吩咐长子高阳就此折返,引领游徼卞协与屯将的亲卫廖三前去靠山屯勘验。
    待高阳领着亲卫与游徼出城之后,盖明便眼珠子乱转,上下打量体形健壮魁梧的秦铁匠,手中皮鞭随意敲打着自己的腿侧。
    高阳留下一副担子,秦铁匠正帮着重新合并捆扎那些兽皮。
    弯腰曲背忙碌之时,铁匠那粗布衣衫下遮裹不住的肌肉贲突,引得盖明双目放光。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爱王八。话虽粗俗,也不中听,所谓惺惺相惜,理却是这个理。
    难得遇见这般体魄与自己差不离的好兵胚子,岂能轻易放过?
    默不吭声盯视了半响,嘬了会牙花子,盖明终忍不住粗声粗气问道:“好个壮硕汉子,如此魁梧有力,在山里做个铁匠岂不憋屈!何不爽快跟了俺?俺便保你做个什长也是轻松!浑身大把气力,不若刀枪上搏个富贵?”
    秦铁匠闻言却不为所动,只频频摇头,憨实地报以感激的微笑。
    “功名但在马上取,诺大个汉子,怎的忒不爽快!”盖明依然贼心不死。正试图继续劝说,忽闻孙康清咳了几声,随即留意到一旁默不作声的高旭。
    这眉清目朗的少年也是难得,方才在自己故意操控战马疾冲之时,少年与铁匠同样从容不迫,属实是胆略过人。
    俺的眼光不会错,此子是可造之才!
    盖明哈哈一乐,伸手囫囵抹了一把满脸的虬髯,转而盯着高旭开口问道:“兀那小子,可愿于军中打拼几年?俺瞧着你筋骨身架不俗,做个斥候倒是般配!若是嫌弃,先做俺的亲卫也未尝不可!”
    盖明说完双眼瞪圆了看着高旭,摆出一副相当有诚意的姿态。
    贴身亲卫啊!多少军中士卒羡慕的所在,风险小回报高,紧跟主将吃香喝辣不说,升迁起来那可是噌噌的架势。
    孙康却闻言一哂,觉得屯将终是小觑了此少年。况且,这招揽方式也过于简单粗暴了些吧。
    果不其然,面对屯将盖明大咧咧的直白,还未等高进出言劝阻,高旭便摆出了个标准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谦逊道:“承蒙盖屯将抬爱,晚生不才,尚须历练几年。”
    面对文绉绉的婉拒,盖明咂巴咂巴嘴,只觉索然无味,浑身的蛮劲无从着力。
    回顾还立在当场的有秩、啬夫几人,盖明便没好气道:“怎么?几位还等着俺摆出酒肉招呼怎的?”
    有秩阚泽等人本就尴尬陪笑于此,见状忙顺水推舟,言称尚有诸多琐碎公务办理云云,皆一起施礼告退,逃也似的离去。
    一张张敷衍的笑脸刚转身便流露出鄙夷,心中无不腹诽:与这般粗蛮军汉搅到一处真正是有辱斯文!岂不见,就连那山野莽夫也不愿与其为伍。
    孙康先前派去传讯的小卒,此时牵着几匹配齐了缰辔马鞍的战马快步走来,显然是奉屯将之命预备好的。
    这盖明看似粗犷豪迈,实则心思缜密!高旭对盖屯将的评价又拔高了一层。
    “如此,孙什长便与你等启程吧!“盖明有些意兴阑珊地开口辞别。
    “多谢盖屯将照应周全。”高旭等人拱手致谢道。
    “周不周全的,且到了望平再说。”盖明随意地一挥马鞭,算是招呼过众人,牵过黄骠马扶住马鞍,只单手一较劲便轻松跃起上马,摇摇晃晃地信马由缰而去。
    这屯将却是个性情中人,众人皆相视而笑。
    此刻午时已过,日头将斜。
    高进父子与秦铁匠、什长孙康及屯将的两名亲卫,六人收拾完毕随即启程。
    为避免在城里奔马扰民,一行人就近在西门出城。沿着城外辽水边的田垄小道,绕过乌泥镇后,顺驰道一路向南而行。
    高旭虽是初次驾驭骏马,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不可抑制地泛起,那是曾经马踏黄沙逐落日的点滴记忆。
    再回首,定定看了一眼城头上飘扬的血红军旗,胸中止不住地心潮澎湃。
    军旗烈马,长刀铁甲,迎风驰骋于北地边关,无论前世今生,骨子里不变的,还是那铁血男儿的铮铮豪情。
    既已下定决心出山,便行力所能及之事。
    再过两年,便将是国祚倾覆大地悲,山河失色乱云飞!生灵惨遭涂炭,其悲其罪,可谓罄竹难书。
    冷兵器的屠戮,丝毫不比热战的高效率逊色几分!适逢乱世崩塌之际,杀一是为罪,屠万即为雄!
    即使感慨“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之人,为报一己私仇,祭起屠刀杀害数十万百姓及降俘之时,却丝毫没有心慈手软!
    那织席贩履之辈都能改头换面,继而三分天下,分庭抗礼……
    逆流千年,相隔万里,如今我来了,结局会不一样吗?
    东风吹,战鼓擂,这个年头谁怕谁?!叱咤风云者,不惟有耳熟能详之人!
    似乎感受到背上骑士的激昂情绪,训练有素的雄壮战马也显得躁动不安,四蹄不停践踏刨土,不时甩动马鬃喷着响鼻跃跃欲试。
    高进看起来骑术平平,勉强操控坐骑还在原地打转,秦铁匠则因鞍后两侧的箩筐碍事,也在低声吆喝着控马适应。
    高旭有些情难自抑,遂扬声道:“我且先行一段,便在前方不远等候诸位。”
    说罢也不等众人做出回应,高旭脚下一叩马腹,随着一声兴奋的长嘶,战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
    孙康见了也心痒难耐,忙令那两名亲卫随行赶上,一声高喝松开马嚼子,胯下坐骑嘶鸣着四蹄翻腾,紧随着追逐而去。
    “虎儿他没骑过马……”高进手忙脚乱地牵引缰绳急切道。
    秦铁匠却望着如风一般远去的背影,困惑地开口道:“高兄,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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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绚烂,时光正好!天地无垠,正是纵马驰骋快意山川之时。
    放下一切羁绊的释然,欢快地呼喝着,高旭于骏马上身形舒展,催促跑发了性子的骏马肆意飞奔。
    树木花草、船帆堤岸,在视线两侧急速后退。耳边除了风声,已没有任何嘈杂之音,广阔的田野大地扑面而来。
    苍茫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眼前所见突然如时光滞留,一幕幕放慢了速度,此刻竟连风声都沉默了,只听到自己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终于,在沉寂了数月之后,曾经的迷惘失落渐渐烟消云散。
    我是谁?我为何在此?仿佛所有执念都已不再重要。
    在风驰电掣中迎面这片广阔的天地,高旭轻声自语道:“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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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高地迥,挥鞭万里。
    一路向南不知奔驰了多久,战马已开始汗出如浆,粗重的喘息间不时喷吐着白沫。
    高旭见状放慢马速,伸手不住爱抚着坐骑的颈项,有节奏地将其袭步改为快步,逐渐减为缓步。
    待马匹喘息稍定后,便飞身下马牵着缰绳,任随马儿缓缓踱步收汗,边歇息边沿途啃食尚未枯萎的草茎,偶遇途边潺潺溪水,便垂首渴饮一时。
    不多会儿,身后马蹄声急,什长孙康尾随而至,见到高旭一幅悠然自得秋日郊游的模样,落鞍下马时放声笑道:“痛快!许久未曾如此畅怀!”
    “好男儿追风逐日,自当快哉!”高旭有感而发道。
    追风逐日?孙康似乎有所触动,神情转而晦暗,扭头看向广袤原野。
    二人在垄上牵马缓行,彼此身高相差无几,斜斜的身影在田间地头缓步前移。
    惬意的凉风轻拂中,高旭率先打破沉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孙什长有些心事重重?”
    孙康不无感慨:“既不年少,又岂能无忧?”
    高旭对此有些诧异:“孙什长及冠之年,正值大好年华,为何如此老气横秋叹年少?”
    孙康也自失一笑,“也是,被高兄弟如此一说,倒有无病呻吟之嫌。”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高旭即兴赋诗一首,宛如信手拈来。心中却暗自抱歉:惭愧!稼轩先生,晚辈今日斗胆借用一二……
    “妙啊!高兄弟也习得笔墨诗赋?”孙康大为意外,此情此景,倒是应景得很。
    这一出身寒微的少年,竟然有如此才学造诣?!
    “孙什长还是称呼我幼虎吧!”高旭主动表露示好之意。
    彼此称呼乳名或表字者,非亲即故。
    “既如此,往后幼虎便叫俺宜之,免得言必称什长,太过于生分。”孙康惊诧于高旭展露的才华,毫不犹豫接受了这份善意。
    区区边军什长,若是起于微末,又怎会有字?看来原先的一丝揣测,已露出些端倪。
    “听宜之兄方才所言,莫非心中颇多困扰?”高旭感觉到他的背后,应是有些难言之隐。
    “困扰颇多倒不尽然,但只一样,便难堪其重。”孙康犹豫片刻后说道。
    “人生际遇没得选择,正所谓身不由己。”虽语焉不详,但孙康的情绪显然受其左右。
    高旭若有所思道:“人生在世大多身不由己,有人随波逐流,有人逆流而上。”
    “此话怎讲?”孙康面色一动问道。
    “皆无对错,无非大势所趋之下,顺势而为与逆天改命之分。”
    “顺势而为!逆天改命!”孙康垂首沉思,口中不住喃喃着重复。
    “皆看个人如何选择而已。”高旭扪心自问,方才纵情驰骋之时,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若是势弱,又当如何?”孙康却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了些什么。
    “那便借势,亦可造势。”高旭平静道。
    “倘若势成之后呢?”
    “得势不饶人,秋风扫落叶!”高旭的回答,也符合他本人的行事风格。
    “究竟如何顺势而为?”孙康的语气有些急切。
    “管他风吹雨打,只念初心如磐。”高旭的语气倒像是说与自己听一般。
    孙康陷入了沉思,心中却是颇为震撼。
    山中猎户出身的高旭,衣着简朴甚至有些拮据,然其言行举止却不卑不亢,屡屡出人意料。
    当初在乌泥镇城下,自己以为不过是个身手不错的少年英雄。
    孰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彼此简短的一席话,方见此人心怀远大,胸有文章,其诗赋文采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这少年……究竟是何人?尽管出身贫贱,却尘埃难掩珠玉之光,难道是天赋禀异?观其自信与淡定的谈吐,恐怕这乳名幼虎的少年,远非池中之物!也难怪会婉拒盖屯将的招揽。
    如若能引荐给那位求贤若渴之人,未来引以为助力,届时又将是如何一番局面?想起那人四处求才却屡不可得的焦灼郁闷,孙康此时心中起了波澜。
    高旭已觉察到孙康的异样,却只沉默着并肩缓步前行,轻松领略四方的晚秋美景。
    辽东局势目前看似古井不波,实则山雨欲来。这背后的隐忧及阴霾,迟早有骤然爆发的一天。
    如没有看错的话,还须借助你宜之兄的一臂之力……
    沿途一望无际的田垄间,零星散布着朴素勤劳的农夫,正忙碌在田间地头,整理秋收后散落满地的粟黍秸秆以及枯枝干草。
    星星点点的耕牛在田野里徜徉,此时能吃到秸杆叶,还可捡食掉落的黍麦颗粒。
    广阔的田野之上呈现难得的一派祥和气息,晚秋斜阳温暖抚照着这片肥沃的大地。
    年中张纯叛军于辽东败退,北境塞外的小规模侵扰冲突,似乎并未波及到这里。
    此时不远处几个抓髻顽童在田垄上跑过,手中抓着木棍树枝,仿作骑马奔驰,无忧无虑的童声清澈,欢快地回荡在田野之上。
    路过高旭和公孙康二人之时,顽童们笑得腼腆而无邪,带着童真纯稚,好奇地打量着二人及身后的高大骏马,怯生生靠近仔细瞅一眼,又嘻嘻哈哈地跑开……
    高旭也童心未泯般,向追逐的孩童微笑挥手,宛若看见了昔日时光。
    这不就是我等该有的初心吗?美好而纯真……
    田垄道旁有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艳丽地盛开着,在阳光下耗尽了生命的精华去绚烂绽放,只为此生最为璀璨的一刻。多姿多彩的颜色点缀着视线所及,一直沿着垄上道旁延伸到天际。
    随缰而行的骏马似乎也缓过来气力,低下长长的颈项去咬那随风摇曳的花朵。
    这一刻,微妙而美好。
    孙康无声眺望南面的远方,渐渐动情道:“幼虎,我的家便在那里,……我想家了。”
    高旭点点头,远望天边轻声道:“陌上花开,可缓归矣。我的家,却很远……”
    孙康闻言蓦然鼻子一酸,触及心中柔软处,竟然不知不觉润湿了眼眶。
    “宜之兄,你方才说‘我’,不说‘俺’了?”高旭故意调侃道,也借此淡化自己的思乡情切。
    呃?孙康一愣,随即仰面大笑道:“果然!随你说岔了。”手指顺势抹去了眼角的泪花。
    北风渐起,自背后向南拂去,捎带着些许寒意。随风也送来了马蹄声响,高进等人自后赶了上来。
    “陌上谁家少年郎,快马轻裘意气狂!”高旭豪迈地吟诵了一句,轻盈地翻身上马。
    “宜之兄,并肩再跑一段!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孙康精神为之一振,胸中块垒已然消失于无形,高声应和着跃马扬鞭。
    二人并驾齐驱,疾驰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