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默离一直注意着她,没有错过这一幕。
认识她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他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很快大概明白了她在讽笑什么。
水家世代忠心,为国尽心尽力,却也没能逃过君王的猜忌。他们护卫大邺皇朝两百余年,大邺有他们是大邺的幸运,水家却未能如此幸运。
楚默离想起她手里那本书最后所写的一件事。
水羲和临终之前,嘱咐族人不再择选族长,交代水家上交了虎符和大将军印。
她如此交代,其实是已经明白再无人可挽这将倾的大厦,这大厦的主人也未必如他们所想,想要他们水家来挽救。她亦无力再看护这个家族,作为水家族长,她可为国而死,可也希望这个家族可以延续下去。
她为他们,安排好了退路。
只是,水家最终也未能如她所愿。
他们还是与她和她的父亲一样,选择了大邺。
“水家世代忠良,才会繁衍兴盛。水氏一族,必定以此为傲。水羲和嘱咐族人不再择选族长,是人之常情,也不算有负天恩。水家众人想来是懂她的苦心的,定不会指责她,否则不会一直遵循她的遗命。只不过,他们必定也不想因他们自己负了历代先祖盛名。故而,没有在能退之时退离西都,而是最后选择了追随历代先祖,追随水羲和,为国赴死。”
那是水氏一族的气节,他们也同水家历代先祖一样,将水家声名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这样的气节,放在何时,都是令人敬佩的。
楚默离感叹,“在那样的乱世下,可能,这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
水乔幽望着烛芯炸出火花,睫毛随着它的炸裂微微煽动了一下。她未接话,也未抬眼。
看到眼睛都快花了,她转了视线,重新翻动手里的书,一页一页,未再向之前那样盯着一行字或一张图久久愣神。
楚默离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不再出声打扰她。
水乔幽看了一夜,楚默离在旁边陪着她坐了一夜。
早上东方泛白,两根蜡烛都快烧完了,水乔幽手里的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望着这最后一页,又看了很久。
楚默离知道这书后面按理说至少还有一册,见她久不动作,道:“我让人留意了街市,此书若是出新的,可以马上就知道。”
水乔幽听到他声音,才将书合了起来。
楚默离见她终于看完,劝她去补眠。
水乔幽却一点也不困,坐在原地,望着窗外。
楚默离看出她的心思,想起她上次醉酒表现出的完全不一样的性子,不好一直说,怕她嫌烦。瞧着她精神还好,熬夜过头了,他反而也不困,夏日太阳出来得早,天实际也还早,就继续陪她坐着。
两人都不说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再次想起他暂住她在麻山镇那座小院的日子,一时反又希望他们能这样坐久一些。
窗外越来越亮,渐渐有阳光冒头。
楚默离被太阳弄得觉得有点刺眼,目光稍微偏了点。
这么一偏,看到那光正照在水乔幽的脸上。
他没再将视线转回去。
水乔幽一直盯着窗户,似乎有点出神了,没有注意到他这举动。
隔着窗看日出,视觉上实际上还是会差一些。
楚默离瞧着身边的人,却觉得这样看日出,很是不错。
今日送早饭的人来得早了些,来得人则变成了时礼。
楚默离开门见到是他,直接问道:“何事?”
问着话,他又转身往里走。
时礼连忙关上房门,跟上他。
他刚要开口,两人已经到了屋檐下,他瞥见内室的房门没有关,但看楚默离脚步未停,便直接说了。
“昨晚,毕三娘逃狱了。”
水乔幽已经换好了衣服,洗漱过了,但是依旧站在窗前。
楚默离听着,脚步转向内室门口,喊了她一声,“阿乔。”
水乔幽听到了时礼的话,回头看懂了楚默离的眼神,走了出来。
时礼就将昨晚的事情详细禀报了二人。
昨晚丑时左右,府衙大牢毕三娘越狱了,她的身手比起之前的风致实际要很好多,她成功逃了出去。
她先前在牢里听到狱差说起了石朗的事,知道石朗是被水乔幽杀的,还听到了水乔幽中了石朗的毒却没有死,现在正在袁松府上养伤。
她离开大牢之后,找到了袁松府上,试图刺杀袁松和水乔幽。
因为知道水乔幽受伤未愈,她先去找了水乔幽。
她却不知,她找的那个人,实际上是夙秋。
毕三娘功夫不错,却不是夙秋的对手。
昨晚,她的身份和石朗的身份都已经被证实。
石朗就是双溪楼楼主溪梣。
而她,之前不仅认识石朗,她还和石朗关系匪浅。
毕三娘这个身份只是她在临渊城的一个掩护,她真实的身份,乃是溪梣的妹妹,溪流。
风致一直都是听命于她,三生畔实际上就是她经营的。
她这次逃狱去袁府,杀袁松都是其次,主要是为了杀了石朗的水乔幽而去的。
穷途末路,她也已经承认,西北各地官员接连意外而死的事情,就是他们双溪楼所为。
水乔幽听到自己在袁府养伤,很快会意楚默离这样做是担心毕三娘真的找到她这来,他之前说过两句这事,她没有意外,亦未打断时礼。听到时礼这话,插嘴问了一句,“明府如何了?”
时礼神情让人宽心,“姑娘放心,袁太守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未受伤。”
时礼说没受伤,那应该是没受伤。他说受到点惊吓……
水乔幽想起上次诱捕石朗时,那样的情况下,袁松事后都还能和楚默离正常聊事。
这次却受到点惊吓,那时礼说的这一点,应该就不是一般的一点了。
不过,听到袁松没有受伤,她也放心了下来。
楚默离问回了正题,“人在何处?”
时礼立时听懂他问的是毕三娘,惭愧道:“死了。”
毕三娘死了。
她看清要杀的人不是自己见过的水乔幽,就知道了一切其实都是个陷阱。
她根本不是夙秋的对手,也无法脱逃,被围困之际,袁松出来了。
她不甘心,还想奋力一搏,杀了袁松,最后反被夙秋重伤。
她不想再回到牢里,也很清楚自己若是再被抓住,会面对什么。她去袁府之前,回了三生畔,拿到被抓之前藏的毒药,将毒药涂在了指甲上。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逃脱了,就用那毒药自杀了。
她中的也是黄泉,根本来不及抢救。
也正是做好了服毒自杀的准备,她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
只不过,她没说出银子的流向,他们也没能来得及问她。
这个事情,他们现在只能慢慢查了。
水乔幽听着这些,并未去问他们之前带走的风致。
楚默离听到毕三娘中了黄泉之毒当场死亡,下意识往水乔幽那边看了一眼。
他又担心水乔幽发现,很快又移开了视线,脸上情绪未显。
事情已经解决了,人也死了,时辰也还早着,楚默离没有急着走。
水乔幽还不想补觉,他就和她一起用了早饭。
在这期间,时礼也没闲着。他去灶房煮茶,见到楚默离昨晚只是收在灶房的碗筷,立马就将它们洗了。做完这事之后,他还给水乔幽收拾了灶房、打满了水、打扫了院子,喂了马,恰好楚默离二人吃完了,他又动作麻利的将房间给收拾了……
这就导致了夙沙月明带着观棋过来时,眼里一向有活的观棋一时竟然有些找不到事情做。
他忍不住劝水乔幽不要那么勤快,不要和他客气,她现在身体还未好,就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等到他过来,吩咐他干就好。他也忍不住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若是他没事情做,他都要担心下次夙沙月明不再带他出门了。
他的前半句,夙沙月明是赞同的。听到他的后半句,夙沙月明一时又忍不住反思,当初为何就又带了他出门。
他也不忘叮嘱水乔幽要好好休息,暂时不要干打水劈柴这样的重活。
水乔幽听着观棋的‘夸赞’,难得没好正眼看一个人。
她瞧着自己的小院子,也有些不明白,他们一个两个的为何就不能相信,她还没残废。
昨日楚默离和水乔幽说袁松今日会派人过来,但是估计是因为昨晚出了毕三娘越狱之事,一上午过去,没有其他人过来。
毕三娘的身份确定,府衙里这一系列案子,很多事情都可以收尾了,估计府衙今日又是个忙碌的日子。
晌午,‘监工’顾寻影过来,也因下午还有事要忙,没再给她念话本子,监督完她喝完药、吃完饭就先走了。
水乔幽以为,今日袁松是不会派人来了。
坐在屋檐下躲太阳乘凉时,她打算补个眠。
不曾想,睡意还没上来,院门就被敲响了。
随即,陈捕头和贾刚他们的声音就从外面传进来。
院门只是掩着,贾刚手劲太大,直接将门给敲开了,大家看到了正起身的水乔幽。
好在楚默离昨日说了这事,她今日没穿女装。猜到他们不会来时,她也懒得再换。
外面的人看到她在家,也不和她客气了,走了进来。
楚默离只带话说袁松会派人来看她,水乔幽以为只会是一个人。结果,他们一进来,之前还显得空寂的院子,瞬间显得有些小了。
除了陈捕头和贾刚,其他的也是熟人了。大家看到她虽然脸色比以往差些,但是人还是行动如常,大家安心不少,争先恐后表达着对她的关心。
小院里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若是换作以前,水乔幽是更喜清净的。然而今日看着大家真诚的关心,她好像也不反感大家的七嘴八舌。
陈捕头确认了她的身体很好,也不忘先转达袁松对她的关心。
实际上袁松今日原本也是想过来的,这事是他昨日就打算好了的。
哪知,昨晚出了毕三娘越狱的意外,她后来还去了袁松府上刺杀他,袁松这打算就不得不做了更改。
陈捕头知道水乔幽肯定关心袁松,做为昨晚去善后的人,不用水乔幽问,他就给她补充了时礼所说的那一点惊吓的详细始末。
当时毕三娘已经败在夙秋剑下,被控制起来。
大家都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毕三娘还能挣脱束缚,撒了大家一把毒粉。随后她又借着这个机会冲向了袁松,她那带着毒的指甲离袁松当时就只有半寸不到了,幸好水乔幽给他找的那个护卫身手矫健,及时将她挡了回去。
就是昨晚风大,袁松身上还是沾上了一点毒粉。
袁松没有受伤,她撒的那个毒粉也不是什么沾上就死的毒药。毒粉虽说有点毒性,但是后来请了大夫及时处理,袁松也无大碍。
就是当时毕三娘撒的时候,风一吹有点不巧,有一点点进到袁松眼睛里了,使得他那个眼睛看东西短时之内会受到一点影响。
后来听说毕三娘服的毒是她先前涂在指甲上的,袁松有些后怕,估计又加上眼睛看不清的缘故,能休息的时候也有点睡不好。
他睡不着,起来喝水,眼睛看不清,绊到了东西,额头磕在茶几角上了,当场头破血流。
说到最后这事,陈捕头说的很难过,嘴角却似乎有点压不住,想往上扬。
他赶紧调整了表情,也不忘告诉水乔幽,最后这事是他们今日早上看到袁松来府衙时眼睛又红又肿,看路都困难,额头上还缠着绷带,他们找了昨晚留守在他们府上的兄弟打听到的。
说到这一幕,陈捕头的嘴角又压了下来。
说实话,想到袁松都这样了,还坚守岗位,不愿休沐,他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油然而生。
此时,还在府衙的袁松刚好同时礼聊完了双溪楼的相关案件,正在听时礼转述楚默离对他的赞誉和问候。听着听着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拿手帕出来擦一擦,连忙打起精神问时礼,楚默离还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