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留下的这封遗诏,通篇都是一丝不苟的小楷。
唯独在写道燕王朱棣时,字迹潦草凌乱,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落笔时无奈惋惜和愤怒。
朱允熥暗自算着时间,老爷子写这封遗诏的时候,大概就是朱允炆他们什么狗屁八王联盟,并且暗中给老爷子进贡的檀香冰片中做了手脚要谋害老爷子的那年。
不是伤心到了极点失望到了极点,老爷子绝不会写下可杀之这三个字。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老爷子也定然知晓那些年燕王朱棣私下里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准备他在归天之后起兵谋位的野心。
“至于你其他的叔叔们,大孙呀,还是给咱留点老脸吧!他们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辈子混吃等死的愣球货。”
“咱知道你也难,这个皇帝不好当。要是你真的难到没办法的时候,不得不发作的时,也别流血!”
“就像你小时候说的那样,封出去。大不了花几个钱儿死几个人,去打那些无主之地,然后他们都封过去。”
“另外,咱嘱咐你一句。这种事呀,你要么不做要么就别留下后患!别挑着来,动手的时候别管远近,别管谁跟你好谁跟你不好,你既然都动了发作他们的心,就把恶人做到底!”
“咱死之后把他们都叫回来,等咱入土了,你随便找个由头把他们都扣在京城,然后一网下去全他娘的捞了。”
“当然了,咱的好大孙,不到万不得已别这么干。咱知道你是孝顺孩子,家业咱都给了你了,皇帝让你当了,你那叔叔们歪歪嘴膈应膈应你,你就忍了吧!”
“呵!”
回想到此处,朱允熥心中一笑,看着棺椁中的老爷子,“皇爷爷,好话坏话都让您老说了,您老还真是够双标的!”
其实也可以理解,老爷子在写这遗诏的时候,定然心情复杂。
既怕自己的孙子受了委屈,又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们,想做和事佬,可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
“最后,咱在嘱咐你两句!一,不要太重武轻文,要重文轻武。文臣比起武夫来还是老实的,咱就是武夫出身知道那些杀才什么鸟样,他们心里才不怕皇帝呢!那些遭瘟的书生,顶多是做权臣,霍光厉害不,还不是刘家人当皇帝!”
“第二,善待你的臣民,你要记得呀,天下百姓生之艰难活而不易,咱们做皇帝的要给天下人公平,要给天下人一口安稳饭。”
“千言万语总有尽,人生慢慢终须别。大孙,咱爷俩这辈子缘分尽了。后会无期,望汝珍重康健!”
此时,朱允熥眼眶微微发红,依旧看着棺椁中的老爷子,“皇爷爷,后会无期!”
想着,他忽然又想笑。
因为老爷子的遗诏最后一页,还有两行郑重的小字。
“你要是不把皇位传给六斤,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等将来你也到了地底下,咱天天大鞋底子抽你狗日的!”
将来传位给六斤,其实并不完全因为六斤是嫡长子,而是因为稳定。
一个王朝,最大的危机不是外部,而是内部,内乱。
而内乱最严重的,就是继承人不稳定的问题。
老爷子虽乾纲独断一辈子,但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他,治天下终究是靠许多人帮着皇帝一块干。
只要皇帝不是傻子,能选对人,那江山就乱不了。可一旦皇位更迭出现不稳定的情况,那所带来的恶果,堪比一场半壁江山上千万人死伤的动荡。
想想,其实老爷子还真是有远见。
历史上的大明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明英宗明代宗的兄弟之争,还有后来的英宗复辟,导致一**的ZZ清洗,数十年内政陷于内斗之争。
但总得来说正德之前的大明还是良性运转,直到正德皇帝英年早逝,明孝宗绝嗣无后,只能把正德皇帝的堂弟尊为天子之后,大明开始真正的江河日下。
江河之下的原因,也是因为内斗。大礼仪之争,新派旧派的权利之争,导致两看相厌。然后数十年的内斗,使得吏治**各种问题层出不穷。
等到了万历更是如此,偏爱福王。而大明的祖制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大臣们要立万历的长子,万历要立福王,又是几十年的两看相厌,无休止的内斗。
明之亡,始于万历。
一个传承有序法统至正的王朝,才能长久。
怎样做到传承有序?那就要前几代的君主,把继承制度给定死了,让后人不能违背,打消其他人的野心,消除隐患。
但是,朱允熥会按照老爷子设想的那么来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要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大明帝国。
那么他会完全否定老爷子的谋划吗?
答案也是否定的,未来不是皇帝的未来,而是天下人的未来。
唯有君主立宪,才能保证家天下真正的长远
就这么想着想着,忽然之间,天微微有些亮了!
灵堂前很是清冷,哭灵的百官们熬过一夜,疲惫的退去。
当然,另一波哭灵的官员们,正在准备。
藩王们也早就疲惫不堪,困顿的萎缩在地,力气不支。
朱允熥一直坐在圆凳上,熬得整个人眼圈都黑了,没有半点精神。
李景隆悄悄走到朱允熥身旁,低声道,“皇上,您去歇会吧!”
朱允熥屋里的摆手,“不用!”
“皇上,听臣一句话,您去歇歇进些热茶热饭!”李景隆哽咽道,“您这么茶饭不思的,老爷子看着定然也不高兴!”说着,又道,“这时候,您身子不能垮啊!”
随即,他看了一眼那些疲惫不堪的藩王们,“皇上,您歇歇,诸位王爷们也能歇歇!”
“他们...”忽然,朱允熥明白了李景隆的用意。
让藩王们去歇歇,那这些藩王们定然要私下叽咕。
就等于是,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再往坑里跳的时间。
“好!”朱允熥揉揉膝盖,站起身,“听你的!”
“您用些什么,臣去安排!”李景隆搀扶着朱允熥说道。
后者想想,又回头看看老爷子的棺椁,“热汤面吧!”
一碗热腾腾的炝锅面摆在朱允熥的面前。
其实江南人吃面,不吃这种葱姜炝锅的面条,他们多是吃素汤的阳春面。
这种炝锅的吃法油大,盐大,不好看但顶饱。
“父亲去的那年,朕也是给皇爷爷端了一碗热汤面!”
朱允熥坐在宝座上,看着面前的面,苦笑着对李景隆说道,“当时,我们爷俩就在父亲的灵前,把一碗面吃的干干净净,然后....”说着,他顿了顿,“然后,皇爷爷封我为吴王,二哥为淮王!”
李景隆马上道,“吴乃大明最尊贵之王号,太上皇当时封皇上以吴,其实皇位之属,老人家就已经有了决断,非您莫属!”说着,笑了下,“可惜有些人自诩聪慧却看不清楚,还痴心妄想,最终只能贻笑大方!”
其实,朱允熥说话的时候,他心中也在回想。
但他回想的不是当年的事,而是他小时候无意间听到他爹李文忠说的一番话。
那年皇五子朱橚的吴王改成了周王,李文忠私下里说,老五这王号早就该改,他封吴王置太子于何地?吴王只能属于太子这一支!
那年正是洪武十一年,朱允熥将生的那年。
那年,朱标的嫡长子皇太孙朱雄英还在。
李文忠还说,将来吴王的王号,怕成就是要落在这位太子爷的嫡次子身上。
等到洪武十五年,皇太孙朱雄英薨。李文忠又在家里说,皇太孙既薨太子诸子当中,封吴王者必皇储。
这些话他李景隆记得真真的,所以哪怕早些年他跟朱允熥这个皇孙并不是特别亲近。但当老爷子封了朱允熥为吴王后,他马上旗帜鲜明的站在了朱允熥这边。
就这时,王八耻禀告,礼部侍郎李至刚求见。
朱允熥刚吃了两口,就觉得有些吃不下了,擦擦嘴,“传!”
“臣叩见皇上!”
“起来吧!可是要说大行皇帝下葬之事?”朱允熥问道。
李至刚抬头,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看看朱允熥的脸色,迟疑道,“皇上有心事!”
朱允熥笑笑,“你怎知朕有心事!”
“不但臣知,其实百官多多少少也都知晓一些!”李至刚开口,“臣此番求见皇上,正是要为皇上解忧!”
朱允熥眼睛顿时眯起来,旁边的李景隆吓了一跳。
“这鸟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李景隆心中暗道。
“你来说说,如何给朕解忧!”朱允熥笑道。
“臣请奏陛下!”李至刚郑重道,“请陛下追尊已故懿文太子皇帝号!”
说着,叩首。
霎那间,朱允熥眼睛一亮。
而李景隆则是目瞪口呆。
“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这茬儿!”李景隆心中暗道,“追尊太子爷皇帝号,谁还能拿皇上是皇孙身份继承大统说事。如果太子爷追尊为皇帝,那皇上和那些藩王们就是君臣名份早定,还摆什么叔王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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