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大孙子,娶了人家闺女,反手就要弄死老丈杆子。啧啧,这招大义灭亲,都灭到自己头上了,不错不错!”
此刻老爷子的笑容有些玩味,就好似后世胡同里那些整日看人笑话的大爷似的,半真半假调侃多过于教说。
“您说哪的话!”朱允熥笑道,“孙儿何时说要杀”
“都说你仁厚!”老爷子打断朱允熥,“可说起杀人来,跟你爷爷咱一个样,眼睛都不带眨的。”说着,又大笑起来,“自古以来整日把杀人挂在嘴边的皇帝,也就咱们爷俩了!”
随即,老爷子又朝身后看看,低声道,“你不杀他?可他都吓坏了,刚才跟咱说了两句话,差点尿裤裆里!”
朱允熥也朝那边看了一眼,殿中的屏风后似乎站着一个人,人影微微晃动显得惶恐至极。
他再抬头,对上老爷子温和的目光时,他就懂了。
老爷子这是要保赵思礼呢,换成别人老爷子才不费这个唾沫,也不张这个口。
“坐下,咱爷俩坐着说!”老爷子随便的坐在门槛上,朱允熥紧随其后,爷俩肩膀挨着肩膀。
“事儿您都知道了?”朱允熥问道。
“大差不差吧!”老爷子点点头,大手交织在一起搓了搓,“这事可大可小!”
朱允熥撇嘴,“这可不像您说的话,您不是最反感”
“毕竟他也不是外人,咱家的亲戚,你的丈人!”老爷子咧嘴笑笑,“咱厌恶的是外人弄这些敛财的勾当,可是自己家的人嘛,差不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着,老爷子拉起朱允熥的手,仔细的看着他的手指,“最近是不是肝火旺?你指甲上面都是竖纹!”
“一直以为大明朝煌煌盛世,可外有淮北闹灾,内有这些人哎!”朱允熥叹口气,“就像您说的,这些人做的事是可大可小,但真让人膈应啊!杀吧,有些孙儿不近人情。不杀吧,歪风邪气越来越甚。”
“而且,要是格外宽恕了他们,那就是孙儿一碗水没端平。不处置他们,处置下面几只三脚猫,一点用没有!消停几天之后,还是会有人继续如此。反正出事了有下面人顶着,他们怕啥?”
“一碗水端不平?”老爷子弹下朱允熥的脑门,“都说十指连心,可十根手指头是不是有长有短?手指头长短都不一样,一碗水自然端不平!”
闻言,朱允熥一笑,“皇爷爷,这可不像您说的话呀!您老人家,什么时候这么中庸豁达了?”
“敢呲哒咱,信不信鞋底子抽你!”老爷子猛的掰过朱允熥的脑袋,狠狠的揉搓一番。
然后,拍着朱允熥的脖颈,“你呀,还是还是心里的亲情观太薄了。”
说着他叹口气,继续道,“民间有句话,做买卖的最好别用家里人,别用三亲六故,是不是?”
“是,都是熟人亲戚坑人,外人坑不着!”朱允熥笑着接口。
“对呀,好比开个酒楼,伙计灶上的或者负责采买的,这些位置上只要有东家的自己家人,定然就有事!偷奸耍滑就不用说了,手脚不干净虚报多领,趁机捞好处。”老爷子笑道,“但换成外人就一定干干净净了吗?未见得吧?”
“自己人顶多是膈应你,外人可就不是膈应你那么简单了!所以你看天下这些做生意的也好当官的也好,嘴上说着亲戚靠不住,可用人的时候还是选着血亲,也偏向着血亲。”
“好比你开酒楼,账房先生可以用外人,但是采买是不是要自己家里人?自己家里人或许手脚不干净,但账房想做假账糊弄你,是不是有人盯着?”
“当皇帝也是一样,偏信外臣不行,那些文官们报团欺负你。这时候就需要有外戚有皇亲,制衡嘛!”
这时,老爷子又深深叹口气,“咱当皇帝的时候,和你想的一样,天下这些腌臜事怎么就不能斩草除根。当官的贪腐弄权,皇亲国戚贪婪无厌,他们怎么就不能各个都高风亮节呢?”
“那时候咱一宿一宿睡不着,人是一车一车的杀,但还是想不通。现在咱退下来才想明白,孩子,这就是人性!”
“皇帝也斗不过人性,做了这个位置注定这辈子他娘的让人给气受!较真管不过来,能活活把自己气死。所以呢,这些事呀,控制在你能管得了的范围内。”
“只要它威胁不到咱们,一切都好说,若是威胁到咱们,那就大开杀戒!”说到此处,老爷子又是一笑,“就拿你丈人这事来说,它就是小来小去的小事!”
“那人有啥野心?咱一个眼神他都能尿裤子?根基又浅,家族人丁又不旺!”老爷子继续笑道,“哎,说起来你丈人算不错了!”
朱允熥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老爷子竟然给了赵思礼这么高的评语。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跟自古以来那些外戚想必,你丈人是不是老实太多了!”老爷子笑道,“再说,他无非就是在药铺子入点干股,暗地里收点不该有的孝敬。你真当他没别的来财的门路?他是不敢!”
“他要是敢,早就和那些勋贵之家掺和到一块了,凭着皇后亲爹的名头,用得着费力不讨好的弄这些小钱儿?”
“他还是有底限知道本份的!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把你丈人一刀宰了,未必就能让天下人都跟包公似的铁面无私,但你媳妇和你儿子咋看你?”
“皇帝难当,一家之主也难当,男人更难当。外是勾心斗角,里是人情世故!”
难,真的很难。
人生在世,明知道很多事是错的,可不得不虚以为蛇不得不委曲求全,甚至连选择都做不得。
人情这种事,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后世又有几人真的能撇清?
铁面无私那是戏文!
古往今来历代皇朝,颂扬的那些六亲不认的官员,其实都是糊弄老百姓呢。把皇帝说得都是饶舜一般,那更是糊弄老百姓。
这些道理,朱允熥都懂。
但他总觉得,这些道理其实也不全对,只是他还没找到反驳它的点。
此时,老爷子看着天空,“又他娘要下雨了!”
随即,又叹口气,“咱再说得远点,六斤可就这一门亲戚。你现在把你丈人砍了你是痛快了,将来你儿子身边连个跑腿子都没有!”
“外人,终究不贴心,哪有自己家人用着方便放心?”
说到此处,老爷子压低声音,“说更远些,孩子,六斤本就母族弱,你这一刀下去,砍的何止是你老丈人,而是六斤未来的路呀!”
闻言,朱允熥把头埋低,双手狠狠的搓着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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