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爷,您老怎么过来了?”
朱允熥三步并做两步,从宝座上下来迎过去。
老爷子背着手,慢慢往殿中溜达,后边还跟着朴不成。每走一步,他的眼神就扫一圈,每扫一圈,殿中的臣子们脑袋就更低几分。
就像耗子见了猫,就像狗见着老虎。
“呵,咱要再不来,估计祖坟都让人给刨了!”老爷子推开朱允熥的手,瞅瞅左右直接在一个圆凳上坐下,随后目光不善的看着辛彦德。
唰的一下,辛彦德周围的人,顿时齐刷刷的闪开。
朱允熥一见老爷子这模样,就知道老爷子心中压着火呢,随即赶紧给了李景隆一个眼神。
后者快步上前,笑道,“老爷子您鞋都湿了!”说着,转头对门外的太监们说道,“来人,赶紧给太上皇拿干净的鞋袜来,上姜茶!”
“你先起来!”老爷子一脚,差点把李景隆蹬个跟头。
然后,目光继续在辛彦德脸上打量。
朱允熥明白,辛彦德的话是触动老爷子的逆鳞了。
人呀,不管是什么人,心里总都有些执拗放不下的东西。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东西将在心中越来越重。
朱家人几辈子的苦难,就是老爷子心中的执拗。他修凤阳皇陵修泗州的祖陵,为的就是救赎自己心中那份执拗。
况且风水这事,别说是这个祖宗比天还大的年代,就算是后世,也是禁忌。
此时,朴不成低声在朱允熥耳边说道,“今儿下雨,庄子上没活,太上皇想太子爷了,就进宫来看看!”
朱允熥给了对方一个感谢的眼神,上前几步笑道,“皇爷爷想六斤了?这功夫他应该正在文华殿读书呢!”说着,转头对王八耻说道,“去,把太子叫回来”
“不用!”老爷子开口打断朱允熥,“这几年咱从没问过国事,可今天咱想问问。皇帝,行吗?”
朱允熥心里一激灵,“皇爷爷,看您说的!”
“咱问你!”老爷子一指辛彦德,“你啥意思?治理水患,就非要动我老朱家的祖坟呗?”
朱允熥拼命的朝辛彦德打眼色,可后者却浑然不觉,准确的说就好似没看见一样。
“回太上皇,不是臣要动我大明祖陵。臣也知道,祖陵乃是本朝龙兴之地。”辛彦德不但对朱允熥的目光置若罔闻,而且敢于直面老爷子,郑重说道,“但就事论事,治水非一域之事,而是要考量全局。耗费的是国家钱粮,所以更要想个万全的法子”
“你这万全的法子,就是拿咱朱家的祖陵做筏子?”老爷子已是有几分压不住怒火。
辛彦德皱眉道,“所谓万全的法子,是既要一劳永逸又要节约民力国力。从地势上看,我皇明祖陵在洼地之中,正好横在了引水的河道上。臣所谓的动祖陵,也不至于就惊扰祖宗陵寝,而是从边上挖”
“放屁!”老爷子勃然大怒,一拍大腿,“你当咱是四六都不懂的蠢蛋吗?按你说的引水过来,不超十年咱朱家的祖陵就被水淹了!”说着,更怒道,“你还知道是咱朱家的龙兴之地?还知道是朱家的龙气所在,都他娘的淹了,还谈啥龙气?”
大殿中寂静无声,群臣都深深低头连呼吸都谨小慎微。
可辛彦德依旧忽然不惧,看着老爷子淡淡的说道,“臣方才禀告皇上的时候就说了,臣知道自己所说的乃是死罪。”说着,忽然一笑,“可即便是死罪,臣也要直言!”
“子不语怪力乱神,臣以为龙气之说虚无缥缈。我大明能得天下,靠的是天下民心所向,靠的是赫赫武功,而非所谓的龙气。”
“世上若有真有龙气,又岂有汉唐?王朝兴衰尽在人心道义,今日我大明治理淮北水患,就是在治淮北数百万百姓的民心。”
“太上皇您也是淮北人,大明皇陵祖陵两座陵寝都立于淮北。臣斗胆请问,若百姓依旧苦于水患而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祖陵就可安人心吗?”
“倘若淮北百姓丰衣足食再无水患之忧,是不是更感念我大明的恩德,对我皇明万岁称颂?”
“两相对比,到底祖陵是龙气,还是民心是龙气,一目了然!”
话音落下,殿中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辛彦德,瞠目结舌。
其实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谁都不敢说。
“够了!”老爷子噌的站起来,厉声怒喝,气得浑身都哆嗦。
“大明朝开国三十多年,咱给淮北免了多少次赋税,救济了多少钱粮?你怎么不提?”老爷子肩膀颤抖,“按你说的,不动咱朱家的祖陵,水患就永远都治理不好?黄河发大水是一天两天吗?是咱朱家祖陵建起来之后才发的吗?是因为咱朱家的祖陵,让泗州饱受洪灾之苦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辛彦德皱眉道。
说着,他叹口气,跪在地上,“国朝至今黄淮水灾共有六次,每一次都耗费无数的民力和物力,但始终治标不治本。”
“今年堵这边明年堵那边,可水终究是要满则溢。终有一天,再也堵不住。届时,黄淮之水滚滚而来,再想整治难上加难,且必将旷日持久,耗费钱粮何止万计?”
“所谓治理水患,人不能和天斗,只有因势导利。祖陵所在地势低,建造当初考虑到水患就一再的加高,大水无处可引,这些年来始终蓄势待发。”
“今年春月格外大,泗州已到了要加固堤坝的程度。水可不是今年淹了,明年就不来了。一旦处置不当,不但明年也有洪水之忧,而且往后连年重之又重!”
“届时,淮北水患再无宁日。大明祖陵,南北漕运,淮北大地,皆为覆卵”
“闭嘴!”老爷子怒喝一声,“哼,就你说的对,在你看来满朝文武几十年都错了,唯独你是对的,大明朝除了你辛彦德,就没人是对的!”
“黄河水患除了从咱祖坟上引水开河之外,就没别的法子,咱不修就是对不起淮北百姓,是不是?”
辛彦德叩首,“太上皇您偏颇了”
“住口!”朱允熥实在不愿辛彦德再说下去了,开口呵斥,“治水之事当从长计议,你所说的未必就是对的。你一家之言安能独断国事?”
其实这是朱允熥对他的一片包容之心,谁料想辛彦德却不领情。
直挺挺的梗着脖子,“皇上,这不是臣的一家之言。臣入仕之初就在河道衙门上行走过,跟着工部和河道的官员在淮北巡视过多次。”
“水患的走向就是如此,非人力能改。若想一劳永治,就要因地制宜考量全局,以疏浚为主。再堵下去,终究有堵不住的那天,到时候”
“好好好!”老爷子气的须发皆抖,看看朱允熥,“大孙,你就容他胡言乱语?”
“皇爷爷您息怒,孙儿”
不等朱允熥说完,老爷子一个窝心脚。
李景隆哎哟一声,栽倒在地。
“你是聋子吗?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就站着听?”老爷子怒道。
李景隆忙起来,先飞快的看一眼朱允熥,然后对外边说道,“来人,拉下去!”
王八耻在殿外,对着几个侍卫点点头。而后几个侍卫如狼似虎的进来,拽着辛彦德就往外拖。
“臣死不足惜,臣也不怕死,可淮北民生重于泰山,不可不顾!”
辛彦德的喊声让老爷子怒火更甚,“关到镇抚司去!让锦衣卫教教他怎么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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