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无声的被推开。
朱高煦站在原地,握着拳头,冷眼看着进来的人。
片刻之后见到朱允熥在众人的簇拥下,阴沉着脸进来,他攥着的拳头放开,行礼道,“臣,见过皇上!”
朱允熥先没说话,而是在椅子中坐下,才开口说道,“谁要给你上刑?谁要咔嚓你?你这心气,是跟谁?”
朱高煦低着头没说话,脸色依然倔强。
“做这样子给谁看?朕欠你的吗?”朱允熥语气不善,“说话!”
“臣没啥可说的。”朱高煦硬邦邦的说道,“您是皇上,想怎么处置随您!”
“哈?”朱允熥又被气笑了,“你自己做的错事只字不提,还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朕就闹不明白,你心里就没个怕字?”
说着,看向朱高炽,“你们家还真是好家教,回头朕要问问燕王,怎么养的儿子?怎么养出这么一个,跟谁都有仇的白眼狼!”
“老二!”朱高炽脸上肥肉颤抖,盯着朱高煦,“你好好说话就不行吗?”说着,跺脚道,“从回京到现在,你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到底跟谁呀?”
说着,更痛心疾首的说道,“皇上念着骨肉亲情,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你还不知悔改?非要自己往死路上走吗?”
“我跟谁也没气啊,我怎么了?”朱高煦不忿的翻着白眼。
“你.....”朱高炽气得脸色煞白,“你混账!”
“哼!”朱高煦哼了一声,抬头看着屋顶。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朱允熥也被惹怒,站起身走到朱高煦身边,盯着他的眼睛,“朕还原想着,你刚才战场下来一时半刻脑子不清醒,所以才来看看你,给你个机会。”
“没想到,你依旧我行我素。你没错?那错的是你大哥,你朕喽?好,既然你不知错,朕就公事公办。”
“还是那话,朕不欠你的,也不是你爹,更不会惯着你。朕自问对你算不薄,你心里待朕如仇寇。”
朱允熥冷笑几声,“那好,明儿你就去凤阳,跟你五叔作伴去吧?”
说完,他盯着朱高煦的眼睛,看到的却依旧是桀骜不驯。
“皇上不如把臣放在边关做个小卒算了!”朱高煦冷冰冰的说道,“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养在凤阳还要浪费粮食。”
“呵!”朱允熥冷笑半声,不想多言。
这愣头青就是这么个玩意,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怎么会让自己亲侄子给放锅里当馒头给蒸熟了。狂妄跋扈就算了,还分不清形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好似全天下都欠他一样。
朱高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态度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危险,可他就是,就是看着朱允熥非常不顺眼。就想看着对方吃瘪,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排解心中那股无明业火。
“皇上,皇上,臣一会好好收拾他,您千万....”
朱高炽还在劝解,朱允熥却哼了一声,依旧看着朱高煦,“朕自问对你们家,仁至义尽!”
说着,拂袖转身。
仁至义尽?
这词儿,忽然让朱高煦心头火大。
他看着转身而走的朱允熥,鬼使神差之下猛的伸出一只脚,绊在朱允熥的脚面上。
“不知好歹,白眼狼....嗯!”
朱允熥刚迈步,身子陡然不稳。
紧接着邓平何广义惊骇欲绝的大喊,“护驾!”
朱高炽已是傻了,手脚冰凉动都不敢动,目瞪口呆的看着朱允熥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脸朝下趴在地上。
他揉揉眼,“老二,你给皇上来个腿绊儿?来了个狗吃屎?”
“皇上!”
“起来!”
朱允熥满脸青紫,推开搀扶他的人,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下虽然不疼,可却侮辱性极大。
可下一秒,还不等他发怒,朱高炽嗷唠一声,“老二,你姥姥的!”
骂着,胖乎乎的身子腾空而起,对准朱高煦就是一脚。
他二百多斤,朱高煦直接被踹得一个趔趄。
可巨大的反弹力,也让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后退,跌倒。
“护驾!”
何广义大喊,挡在朱允熥身前。
但紧接着他瘦高的身躯,就被朱高炽落下的身子撞在地上,当成了人肉垫子。
“我他妈....”朱高炽按着何广义的脑袋站起身,“我他弄死你个招灾的玩意儿!”
骂着,他抡起一张椅子,对准朱高煦的脑袋,“我让你坐?”
“住手!”朱允熥一声大喝。
“皇,皇上!”咣当一声,椅子落地,朱高炽跪在地上,双眼落泪,叩首道,“皇上,我家就兄弟三人,您大人大量饶了老二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哭声中,朱允熥推开身前的邓平,面若寒冰的走到朱高煦面前。
“为何如此?”
朱高煦的目光中,敬畏一闪而过,低头不语。
啪,朱允熥一个耳光。
鲜血从朱高煦的嘴角滑落。
“说,为何?”朱允熥怒道。
“说话,哑巴啦!”朱高炽再跳起来,拳打脚踢。
“你走开!”朱允熥费力的把朱高炽扯在一边。
此时何广义爬起来,对邓平用了一个眼神。
数个侍卫十几名锦衣卫冲过来,把朱高炽还有朱高煦兄弟,控制得死死的。
“说,为何如此?”朱允熥指着朱高煦的鼻子。
后者的目光没那么桀骜了,但也满是不服。
“好,你骨头硬,你有种!”朱允熥怒极反笑,咬牙道,“是条好汉!”说着,转身道,“关到诏狱中去,传旨给燕王,告诉他他的好儿子对朕做了什么,让他火速进京,给朕一个交代!”
“皇上!”朱高炽惊骇欲绝的大喊。
若是朱棣进京,怕是要活活打死老二,这可是大逆不道的大罪。
朱允熥听也不听,迈步朝外。
“为何?”下一秒,他的身后出现朱高煦的问询之声。
朱允熥诧异的回头,只见朱高煦在几个锦衣卫的控制下,跪在地上,却挣扎着抬头,眼中带泪,“为啥呀?”
“什么为啥?”朱允熥不解道。
“你知道蓝帅要死,为啥还要让他云南?”朱高煦嘶吼。
朱允熥转身,上前两步,“他一身病痛,求仁而已.....”
“不是,你根本不了解他!”朱高煦挣扎着大喊,“他根本不喜欢打仗,又怎么会喜欢死?”
这话,让朱允熥陡然愣住。
“他为大明,为你做了那么多,他得到了什么?”朱高煦继续大喊,“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能,即便病了无药可医,可是守在家人身边,多看看亲人多看看儿孙不好吗?”
“战死疆场听着威风,可他妈的哪个男人愿意孤零零的死?”
“他求死,是因为他没办法。”
“他不死,他始终是罪人,始终有罪,他哪里来的罪?你告诉我他哪里来的罪?”
朱高煦的喊声带着几分癫狂,“他有罪,他的子孙也有罪,他一生的功绩就不会被人知道。他只能求死,战死了一了百了,战死了他才对得起他这一辈子,为大明出生入死。只有战死了,他才能瞑目。”
“你是皇上,你明明可以给他平反,明明可以让带着殊荣走,明明可以让他风风光光的走,为啥要他去云南,为啥知道他只有死这条路,还让他走?”
“他不应该这么死的!”朱高煦哭声大了起来,“他本可以,带着夫人儿孙,回老家再看看家乡的梨花。他本可以趁着还能动,多会会老朋友。他本可以趁着还有力气,大声笑大声哭.....”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人这辈子到最后求的不就是不留遗憾吗?他战死了,风光了,谁的风光?”
“大明朝的风光,是他蓝玉的风光吗?可他的遗憾呢?你知道他的遗憾吗?”
“国葬?郡王?那他妈都是给活人看的,死人知道什么?”
“你本可以留下他,让他没有遗憾的!”
“病痛缠身?哈哈,哈哈!在北疆我跟着他,去云南我也跟着他。他要是真的病的那么重,早就死了!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要死的人什么样。他明明还可以多活几年的,多活几年!”
朱允熥站在原地,漠然无声,听着朱高煦的嘶吼。
然后,他心里酸得,就好像很多东西堵住。
是的,蓝玉的死,其实是他不得已
只不过,无论是大明,还是他朱允熥,还是蓝玉,乃至老爷子,都需要蓝玉用一个体面且合适的方式
朱高煦吼完了,剧烈的喘息哭泣。
然后,他接着小声的哭诉,“蓝帅死的那天,我没怎么哭,烧他身子的那天,我也没怎么哭。我想哭,没有眼泪。今天,我痛快了!”说着,昂着脖子,“皇上,你杀了我吧!”
“你根本不知道.....”说着,朱允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发现,没必要说,说了对方也不会懂。准确说,说了对方也不会理解。
“因为这,你绊了朕一脚,是不是?”朱允熥平静的问道。
“是!”朱高煦大声道。
“因为蓝玉?”
“是!”
“你心中可有遗憾?”朱允熥问道。
“有!”朱高煦睁开眼,“恨不得屠了缅地,杀杀杀!”
“只是那里吗?”朱允熥背着身子,没去看他。
“不单是那,蓝帅说过要拒敌于国门之外,不然死的就是我们的人。”朱高煦咬牙道。
“好,朕成全你!”
“皇上!”朱高炽惊呼。
“你屡次三番违逆朕,甚至做了大逆不道之举,本该死罪!但看你还有几良心,念你是皇家至亲!”朱允熥看着门外的夜空,“夺去高阳郡王,降为镇国将军。”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你在缅甸时串联的五千蓝玉旧部,拨做你的护军,许你再北平继续招募三千人,给你两年的军资粮草,踏平缅甸。”
说着,他转头,“蓝玉是为了西南边疆战死的,你既然心里这么想着他,那就继承他的遗志,永保帝国西南日月昌明!”
“快谢恩!”朱高炽焦急的大喊。
“嘿嘿!”朱高煦咧嘴大笑,“臣,谢皇上隆恩!”说着,继续道,“臣知道这一去怕是很难再回来,所以求皇上一件事!”
“说!”朱允熥道。
“臣答应过蓝帅,送他回家的!”
“知道了!”朱允熥说了一声,迈步出去。
“他妈的,臭小子劲儿不小!”
走到外边,朱允熥狠狠的揉着自己的下巴。
“皇上,要不要叫太医....?”
“不用!”朱允熥看一眼身后的邓平,“传旨,方才的事都烂在心里!”
“遵旨!”邓平回道。
就算皇帝不说,他也要交代身边的兄弟们。
这等事,人家朱家的家务事,旁人多嘴那就是死罪。
“朕想一个人静静!”
说着,朱允熥抛开所有人,迈步朝外走。
月亮星稀,夜空难得的澄净。
风阵阵,有些冰冷。
“我现在算是个合格的皇帝了!”朱允熥忽然长叹,“可是我,怎么开始这么讨厌自己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