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老就放心吧,儿子将来指定好好孝敬您跟爹。”
炕上的少年因为母亲的期许,心中泛起了莫大的斗志。仿佛他瘦弱的身躯中,蕴含了无数的能量,即便再穷再苦,他将来也能创出一片天地,给爱的人以富足安宁。
“看给你美的!”妇人穿着褂子,看着儿子揶揄一笑,“就怕呀,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都是媳妇好,忘了娘!”
“就好像前庄周家老大,娶个媳妇就顾着自己,把老娘和弟妹都扔了,不管不顾的!”
“哪能呢?”少年赶紧急赤白脸的辩解起来,这种事上,任何一个骄傲的少年都容不得被质疑,“儿子娶了婆娘,让她跟俺一块孝顺二老。儿子在外边干活挣钱,她在家给你们做饭洗衣。”说着,晃晃自己那并不强壮的拳头,“她敢不服,揍死她!”
“吹吧!”妇人逗着儿子,“就怕你到时候舍不得!”
“她就是七仙女,俺也揍她乌眼青!”少年恶狠狠的说道。
然后,妇人再次看着儿子一笑。
粗粝的手指缠绕手中的针线,用牙咬断,结结实实的打个结。
她扒着门框起身,捶两下酸痛的腰肢,走到炕前,“来,试试合不合身!”
“哎!”少年雀跃的答应,迫不及待的把褂子穿上。
“俺儿生的多俊呀!”妇人粗糙的手,划过少年稚嫩的脸,眼中满是爱,“委屈你啦,俺用旧衣裳料子给你改的,就当是新衣裳穿吧!”
说着,亲手帮儿子绑上褂子的布带,“俺和你爹还能再干几年,要是老天爷给脸,给几年好年景,俺跟你爹就算是头供地,也要把你娶老婆的彩礼给挣出来。”
“等俺儿成亲的时候,娘定然亲手给你做一套顶新的细布褂子穿。”
“哎,娘!”少年的眼睛,如月牙一般明亮。
“呜......娘!”
镜子前,老爷子双肩抖动,眼泪噗噗落下,打湿了身上,苏州制造局做出来的天下最好的衣裳。
“娘啊!”老爷子喃喃自语,“儿子没等来您老给做的娶媳妇的衣裳。儿子,要穿装老衣裳咧!”
“儿子说要孝顺你呀,可是......您走的时候,儿子也没给您置备上说得过去的装老衣裳....娘!”
老爷子的大手,一次又一次的揉着眼睛,眼泪却不曾停止。
窗外,黑暗忽然淡了,那是黎明的前兆。
老爷子抬起头,泪眼看着星空,又满是模糊的轮廓。
紫禁城头上的天空,似乎和他当年那个茅草屋的家,头上的天空没什么不同。而且,紫禁城中,也没有报时的鸡鸣。
小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冬天的黎明。
又冷又困又饿。
咯咯咯.........
脑海中,响起了久违的鸡叫。
依旧是那半间什么都没有的屋子,炕头上瘦弱的汉子艰难的起身,嶙峋的胸膛暴露在清晨吹进的冷风之中。
“咳!咳!”
他捂着嘴,压抑的咳嗽几声。
身边的少年翻个身,继续蜷缩在被子里。
妇人在另一头起来,忧心忡忡,“他爹,要是不舒坦,今儿就别去了吧?”
汉子下炕穿上裤子,“没事!”说着,勒紧裤腰带,“张大户家盖院子,看俺老实给了咱家一份进项,咱可不能拿着人家给的杂粮,把人家的活给扔那不管。”
说着,叹口气,“这世道呀,能赚点吃食不容易呀。俺这份工,多少人盼着多少人暗地里恨着咧!”
“可是你的身子?昨晚上你咳嗽了半宿!”妇人起身,帮着丈夫穿鞋。
丈夫的鞋,是草鞋。如今寒冬腊月,丈夫的脚上全是冻疮。
“没事,不是啥金贵人,不就咳嗽两声吗。”汉子爽朗的笑笑,然后扭头看看炕上蜷缩着的少年,给他掖好被子。
妇人犹豫片刻,“要不,把重八叫起来,给你搭把手去?”
“叫他干啥?”汉子皱眉,“整天给刘财东他家放牛做工,孩子都累成啥了,就早上能多睡一会,让他睡去!”说着,叹息一声,“哎,他没托生好,生在咱们这个穷人家!”
说完,汉子站起身,坚决的朝外走。
“等会!”妇人叫住他,“你先坐,柜儿里还有小碗粮,俺给你熬碗糊糊,要走十来里地呢.....”
“俺不饿,你们娘俩吃!”汉子走出门外,转头笑道,“走到张大户家,正好赶上他家吃饭,俺就不信没一口热米汤给俺喝喝?”
说着,汉子的身躯,消失在黎明时分的雾气当中。
只是断断续续的,还有咳嗽声传来。
屋里炕上,蜷缩的少年猛的睁开眼。
然后轱辘起身,手忙脚乱的穿衣裳,“爹走了?”
妇人进屋,“再睡会吧,你爹刚走,说不让你去了!”
“那不行!”少年的脸上满是执拗,“俺看爹每天回家,累得都打晃。俺现在也大了,有的是力气干活。让自己爹出去挨累,当儿子的躺炕上睡觉,旁人听了不笑话死!”
随即,有些不满的嘟囔道,“大哥他们也是的.....”
“可不兴埋怨。”妇人板着脸训斥道,“你哥哥他们身边也有大人孩子要养,你大哥身子还不好早年落下病根,你当弟弟的,不能埋怨他。”
“俺晓得!”少年想想,对着妇人一笑,“娘,俺走了!”
“等会,娘给你熬糊糊......”
“不吃了!不饿!”
少年勒紧裤腰带,冲进了清晨的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他按着父亲行走的路线不住的追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父亲的背影。
一开始他还能用力的奔跑,到最后却因为肚中的饥饿,让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他咬着牙,板着脸,皱着眉。
明亮的双眸中,带着说不清意味的光芒。
直到,远处的视线中,出现了比他们庄子富裕许多的张家庄,他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爹总说张大户心善,帮他家干活不但给一顿咸菜豆饭,还给一碗杂粮当工钱。这世道,官府都不管百姓任凭饿死,有这么一位大善人,可真不容易。”
“今日俺帮爹处力,俺好好表现,要是张大户看到了,说不定心中一欢喜,能多给半碗。多给半碗粮,娘就的糊糊就能浓一点......”
正想着,他忽然脚下一软被什么东西绊倒。
定睛一看,是一个倒在山路上的汉子。
“爹?”少年呆滞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回家的路,是那么长。
少年背着父亲,一边走一边无助的哭泣。
哪有什么张大户,是狗日的张扒皮呀!
爹去给他家盖房子,哪里给饭吃呀?只给一碗杂粮。
爹舍不得吃呀,每日勒紧裤腰带,把杂粮带回家给家里的母子.....他们娘俩吃的,是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粮食。
他们娘俩吃的,是他的爹的骨髓和血!
“爹!”
清晨的冷风中,少年的哭嚎被风阻挡,根本飘不远。
“不哭!”忽然,脊背传来汉子的低吼,“重八,记住,不许哭!”
“爹.......”
“不许哭!”父亲的声音很是无力沙哑,“记住,爷们的眼泪,没半点鸟用。没人会因为你掉眼泪可怜你,只会笑你。”
“你是男人,打碎了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咽。越是穷,越不能哭,不能服软,不能怕。”
“爹.......”
“以后,你要扛起一个家。老爷们怎么受苦受累,都不能让家里人跟着惦记操心,明白吗?”
“爹......”
忽然,少年觉得脖子上一热,他伸手一摸,是滚热的鲜血。
他无助的抬头,天亮了。而父亲的眼,却再次闭上了。
“爹,俺带你回家!”他没有哭,而是咬紧牙关,把父亲在背上掂掂,虚浮的脚步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变成异常稳当。
当!
悠长的晨钟,唤醒了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老爷子。
天亮了。
亮了的天,跟他人生七十年中的每个冬日清晨都一样。
“老爷子!”朴不成在门外探头,“皇上,皇后,太子爷都过来了,在殿外候着您呢!”
说着,他笑了笑,“皇后手里拿着,亲手给您做新衣裳。太子爷手里,也是皇后给您做的新鞋。”
老爷子揉揉眼睛,脸上露出笑容,“嗯,知道了!”说着,淡淡的说道,“过来,帮咱擦擦脸,梳梳头。今日咱过生日了,咱要精精神神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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