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又梦见了她与毕沧,在她第二次去云潭,带着食盒却让他意外肚腹生疼之后。
乾长老并不知道云潭来了个不速之客,他甚至都不知道沈清曾经炸过云潭,所以也就不知道,沈清第三次来到云潭时早已熟门熟路。
她先从天石上捏了几块碎石下来,如投喂鱼食般扔进了云潭里,等待毕沧出现。
少年龙虽在沈清这里吃过两次亏,却没有人教他警惕二字如何写。
这一次沈清学聪明了许多,她没带任何外来的吃食,孑然一身地挥着空荡荡地两袖,只与毕沧隔着一层水面聊天。
她捏天石给毕沧吃,毕沧便还以她一些从水里摸来的晶石,那些晶石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沈清也不白要他的晶石,只将那些小石子铺在云潭旁的浅水处,拼凑出了他的名字,开始教他识字。
毕沧没离开水,半边身子趴在云谭边的石块上,湿漉漉的银发贴着脸,没一会儿便半干蓬松,还有大半截的发丝与他的银尾一起在水下自由畅快地摆动着。
他很聪明,只看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名字如何写,且拼凑出的字迹与沈清写下的分毫不差。
“你好厉害啊。”沈清发自内心地夸赞。
少年毕沧听懂了沈清的赞扬,双眉微抬,颇有几分外露的自豪,而后再指着那些晶石道:“清清。”
他要她再写出她的名字给他看。
沈清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与他交流的人。
她带着少年毕沧完全陌生的一切朝他靠近,语言、食物、文字、还有亲切的教导,不吝赞美,与那双漂亮的,总看向他散发着吸引的目光。
沈清轻而易举就成了毕沧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存在,她成了整片上界诸神仙子中,对毕沧而言最为特殊的那个。
那些感情很复杂,初初他什么也不懂,什么都要教,后来他学什么都很快,快到令沈清咂舌。而后杂七杂八,她自己也不知教了些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各种纷杂的东西与理念就全都被沈清灌入了毕沧的世界里。
他的那双眼依旧很清澈,他喜欢与沈清分享他经历过的一切,包括在云潭里看见了几种颜色的晶石,今日的云霞又变化出了怎样的形状,那块天石似乎有所成长又高了半寸,等等。
可毕沧的世界依旧很小,他理念丰富,却无法去想象沈清勾勒的盛景,因为他没见过。
后来,沈清就给他带来了人间的书。
各式各样的书本中描述着各种复杂的情感,亲情、友谊、信任、嫉妒、占有……好的,坏的,总在一个个新奇的小故事中展现出来。
而后毕沧从中琢磨出了一种他对沈清特有的情感,他很直白,笑盈盈地说:“喜欢。”
沈清微怔,乍一听这两个字,有些不敢直视毕沧地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毕沧认真地望向她:“我看不见你时,一直在想你。”
彼时沈清坐在水面,任由云潭打湿了她的衣袂与鞋袜,云潭上的风带着清冽的香味,与毕沧身上的如出一辙,所以当她靠近毕沧时,还有些恍惚地想他的皮肤会不会也如云潭的水一样冷。
事实证明不是。
毕沧是活着的龙,他拥有滚烫的血,他虽一直生活在冰冷的水里,可露在水面外的皮肤很快便适应了外界的温度,带着薄薄一层体温。
沈清的鼻尖碰到他的额头,她的嘴唇轻轻扫过了毕沧那双金色的眼眸,她从第一次看见毕沧的眼睛时就觉得他的眼睛比她在这世间看过的任何宝石都要透彻璀璨。
那一吻很轻,轻到沈清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只吻了一下他纤长的睫毛,但她灼热的呼吸却实实在在地烫了一下毕沧的额头,叫那吻一闪即逝后,还让他抬手摸了一下被沈清鼻尖触碰的地方。
他有些不解,又觉得被沈清亲吻过的眼睛有些痒,用力眨了两下,就更显得他懵懂无辜。
沈清的心口猛烈地跳动了几下,一瞬间头脑便混沌了起来,结结巴巴地给自己找补道:“你、你的眼睛,很好看。”
说完,她就更觉得一切都不对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给自己找了个匆忙的理由,转身便消失在云潭边上,只留下了那一本她念到一半的故事书。
书中缠绵悱恻的爱不过才开了个头,而云潭这处风起浪涌,毕沧摸着额头的手逐渐换了位置,顺着肩膀下滑至紊乱跳动的心口。
从那一刻起,沈清对于毕沧而言便再也不一样了。
因为从那之后他每次想起沈清时,心脏都会猛烈地跳动,带动着全身的血液,恨不得长尾搅动云潭水,翻几道浪花化成一道彩虹给她瞧瞧。
沈清的梦,从她恍惚间亲吻了毕沧的眼睛逃之夭夭后戛然而止,之后便是黑暗,彷如置身沉寂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可那黑暗中有她凌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每一声都撞击着胸腔,惹出一片酸胀。
渐渐的,一道心跳声里出现了第二重声音,也很乱,也很有力,冲破了她眼前的屏障,叫她拨开漆黑,看见了一束光。
入目所见,便是赵珏的脸。
沈清猛然清醒,起身后头脑一阵眩晕,赵珏连忙道:“你先别乱动,你……你昏过去之前,吐了血。”
也算不得吐血,当时沈清的嘴角溢出血迹,并未大口呕出血液,那血迹擦完便没有了,可依旧叫赵珏心惊。
她倒下去时身如薄纸,一点分量也没有,就连骨头都是轻的,赵珏将她从万花楼抱回驿馆来这一路,手上就像是只提了件衣裳。
赵珏唤了百荣城的大夫过来,大夫把脉说沈清没有脉象,可她偏偏还有心跳声,便说这是停脉之症,人也活不了几日。
赵珏当真吓到了,他没想到上一刻还好好地与他说要去阳州的人,下一瞬便停了脉搏快要死了。
赵珏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沈清的身份也不便他大张旗鼓地遍寻名医,便只能飞鸽传书去水头镇,让水头镇的大夫前来诊治——那大夫祖上出过御医,有几分本事,针灸下去也有过起死回生的经历。
信送走,赵珏守了沈清一夜,见她冷汗涔涔,身体如从水中捞出,便觉得这是人将死之前发的那一场汗。
天亮时,赵珏的心越跳越快,突突地撞得他胸腔发麻。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没想,只是喃喃:“你若好好醒来,我随你去一趟阳州就是。”
然后沈清便醒了。
她突然坐起来,那身冷汗也干得差不多了,只是发丝还有些潮湿地贴在脸上,双眼懵懂地盯着床幔看了会儿,才渐渐清醒。
“我好想听见你说,你要陪我去阳州?”
沈清心跳尚未平稳下来,便扭头问了赵珏这一句。
赵珏:“……”
没想到她还真是因为这话才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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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的阳州早已是鹿国地界,且原先阳州的旧南楚百姓,也渐渐适应了鹿国的生活,至少在鹿国没有那些皇帝要炼丹而剥削百姓的事迹发生。
只要有手有脚不懒惰的人,总能养家糊口挣一口饭钱。
从渝州去阳州骑马得七日左右,沈清的身体并未好清,赵珏本想让她多休息几日,可沈清根本坐不住。
她怕自己不追寻过去,毕沧又不知跟着仙魂跑去了哪里。
沾了前几日毕沧烧杀了一群鹿国人的光,赵珏只要稍微动些手脚,就可以借着那几个死掉的鹿国人的名义通过鹿国边关的排查,入而今的鹿国境。
一块会发光的石头在万花楼闹出的动静不小,又过了这么几天,还是传入了鹿国人的耳中。
一听赵珏是那群送石的鹿国人之一,侥幸活着回来的,便有人一路安排妥当,直将他与沈清往阳州境内送去,还多说了一句,将军夫人等待久矣。
有人送马,有人送银,还有人前后成队护着他们一路。
沈清和赵珏的身上只带着从那块石头上割下的一小块刻有咒文的石片,说这是在万花楼里捡来的,原先那块大石头已经被突然出现的妖怪给打碎了。
万花楼中的怪事传得虽多,可毕竟没有亲眼所见之人提起的要详细。送石卖石一事本就是鹿国放出来的一个钩子,如今钩上的饵没了,是被哪条鱼衔走了,下饵之人总得晓得。
一路七日的路程,少了盘查快马加鞭五日也到了。
沈清听周围人说了好几次将军夫人,便问赵珏,他们口中的将军夫人是谁。
赵珏道:“不知你可听过胡勒?”
沈清点头:“鹿国的百战王。”
那胡勒倒是个人物,行军打仗颇有一套,当初在渭城,刘云之自戕从城门上跳下,胡勒也遵守约定,放过了渭城中的旧南楚百姓。
赵珏解释:“那将军夫人说的便是他娶的续弦,听人说她长得极为貌美动人,还很聪明。胡勒算有勇有谋,但也只在行军打仗上,鹿国朝堂也不稳,二十多年前与南楚休战也是因为内乱才停手。他功高盖主,不是如今鹿王最信任的人,可他的夫人却与王后交好,长袖善舞,维持了他在官场上的体面。”
沈清问:“所以这些人都很信任他的夫人?”
赵珏顿了顿,又发出一声冷笑:“我倒是觉得,不像是信任,更像是信奉。”
沈清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眼看入阳州关,前来迎接的人变得更多,她与赵珏便没再低声交谈了。
阳州毕竟曾是南楚属地,这里的人也都是南楚的人,即便二十多年来南楚人与鹿国人结亲生子,却也没有那么快便改变阳州本土人文相貌。
沈清和赵珏除却容颜上有几分优势之外,似乎与他们长得也没什么不同。
这里的人说话还是保持了旧南楚的语言,直言将军夫人要见从渝州侥幸回来的两个人,领他们前去回话。
一入院子,沈清便从荷包里取出两张黄符递给他,用手指指了一下他的心口与袖口,让他藏好。
赵珏一惊,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按照沈清要求,悄悄将黄符藏了起来。
沈清的目光扫过这新盖起来的院落,瞧着院落上的砖瓦,庭院的建设,湖石的摆访与林木盆栽,收回目光,再定了定神,手指不经意绕了一下头上唯一的那根银发。
她与赵珏二人到了一间堂内,领路的人让他们在这里等着,没一会儿赵珏便紧绷着身体道:“有埋伏。”
“唔。”沈清点头:“有妖气。”
赵珏大惊,他没想过会碰见妖,本想问是不是沈清要找的那个人,可看她的神色又不像。
沈清的脸色有些冷,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两道屏风之后的珠帘旁。
她忽而冷笑:“许久不见啊……宁栀。”
珠帘微动,站在帘子后的女人本想转身离开,可看见沈清身边的男子后又一怔,还是扶着屏风走了出来。
谁能想到鹿国的将军夫人,竟是沈清的旧相识。
不过对于在这里见到宁栀,沈清倒是早有准备了。
如今的宁栀已经是鹿国人的打扮,她盘着头发,容貌与过往无异,只是胭脂水粉抹得厚重了些,身上熏了些香,隐隐盖住了妖气。
宁栀没坐在主位上,面对沈清,她也摆不出女主人的架子,只是有些不解为何她见到沈清有惊惧,可沈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宁栀道:“你一点也不惊讶。”
沈清嗯了一声:“若无准备,我也不会直接找来阳州。”
宁栀心下一紧,便问:“你如何会想到要来找我?”
沈清取出那片刻有咒文的碎石往宁栀跟前一丢,道:“你与夙遥算是师出同门,使用的缚灵咒都是同一种,字迹也大差不差。你亲眼见过他如何困住仙魂,必对封锁仙魂的阵法有所了解。”
沈清本来也只是猜中了七分,想来绮昀山碰碰运气,后来听了赵珏的话,再见到这所院子,便十分笃定了。
对朝堂之事熟悉,便是曾接触过王孙贵胄或达官显赫,院子布置的与往日繁州京城的风格相近,又与夙遥有关的,除了宁栀,沈清想不出第二个人。
她当初和毕沧并未亲手杀了宁栀,只因当时毕沧已然重伤了她,她妖丹彻底碎裂,本就活不长久,彼时沈清赶回京城皇宫,便没管宁栀。
她还以为宁栀死定了,却没想到她竟有办法活下来。
“若不留个保命之法,我又怎敢引你们离京。”
宁栀说完这话,难免想起夙遥,她脸色冷了冷:“当年我虽保下了性命,可也精力耗尽,奔走千里在雪地里险些冻死,是将军把我救起的。”
宁栀道:“将军之事,便是我的事。我知道他是赵珏,水头寨的当家之一,另外两个一个主商,一个护民,只有他是练兵的。只要他一死,水头寨不足为惧,那整个南楚也如一盘散沙,王家军和那个死了皇帝的破落之地,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宁栀对沈清道:“我没打算与你为敌,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我的目标只有他一个。”
她的目光落在赵珏身上。
所以她放下饵,本想引南楚内乱,但听闻有妖大闹万花楼后,竟还有送石队伍里的人活着回来,宁栀便知道来者一定不简单。
她听说过赵珏,也知赵珏大致相貌,在人一入阳州听下人报来,宁栀便确定了赵珏的身份,才在院子里设下埋伏。
沈清的出现,是个意外。
宁栀道:“沈姑娘,我见你气息不稳,恐怕御不动几张符,我也损了内丹,至多与你打个平手,可我仗着人多,你占不到便宜的……不如你就此离开,我当没见过你,他留下,人间事,交由人来平。”
沈清闻言,嗤笑出声:“你拿着仙魂为饵,还想此事与我无关?”
宁栀脸色难看了几分:“你既知晓仙魂离开了缚灵咒,便也应该知晓那位随仙魂而去,我知道他不在你身边,真动起手来我可不会留情。”
沈清一听,便知道那刻有缚灵咒的石头被宁栀动了手脚,她知道她困不住仙魂多时,便放任仙魂远离,支走了毕沧,更不怕沈清。
“那便试试吧。”沈清冷下脸来:“试试看,你若动我,毕沧会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