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沧将沈清扶到了客厅前木质台阶上坐下,屋檐遮蔽了大片阳光,阳气过盛的地方没有躯体庇护的鬼魂一般不敢轻易现身,只庆幸毕沧并未将金如意的魂魄也同她的身体一样撕成灰沫。
沈清从荷包里取出了几张符,另一只手捂着尚在疼痛的心口,再将符贴于檐下庇荫的墙面。黄符间朱砂串联,逐渐于墙面形成了一道红线勾勒的人影,只有大致轮廓,没有完整的手足,五官上也只剩下一张嘴与一双耳。
血雾中散落的魂魄逐渐被阵法凝结,那一滴滴血洒在了红线人影的轮廓之内,金如意的鬼魂被困其中,她倒是可以借用沈清以黄符画出的耳朵听声、嘴巴说话,但那双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到底是对付鬼魂的黄符,沈清亦有些畏惧,方才濒死的感受还残存身躯,她将毕沧往前推了推,自己躲在他的身后。沈清也不去看墙上贴着的金如意的魂,只问她那所谓长须紫袍的老道究竟是谁。
金如意死得没有任何痛苦,她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此刻她才知道沈清与毕沧之间,真正不好招惹的其实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可一切都太迟了。
她可以什么都不说,任凭这二人猜去,但也可以说出实情,好让他们救朱姿一命。
“我不能确定他是何人,但隐约也猜到了他的身份。”金如意变成了鬼魂,声音便凄婉得多。
墙面上鲜血汇聚成的嘴一张一合,金如意道:“我若告诉你们一切,你们千万不要伤害我女儿的性命,将她送回朱家。”
沈清瞥她:“你还有讲条件的资格吗?”
金如意叹了口气,其实她与道士并不相熟,三言两语便能说清。
在朱姿三岁那一年有个道士路过秋实山,偶然见到了抱着朱姿想要去荣城内求医的金如意。老道士眸光一亮,立刻瞧出了朱姿的身体状况,他取出一枚瓷罐,打开后一股青烟朝朱姿的面门扑去,没一会儿朱姿的脸色便渐渐转好,人也清醒过来了。
金如意为了感谢,请老道士入庄子喝了一杯茶,老道士摸着胡须对她说他方才给朱姿闻的是阴气,采魂补魂,那是人的魂魄炼化而成,可以延长活人寿命的东西。
金如意本也害怕鬼魂之说,可老道士说他们相见即有缘,便将金镯赠予金如意。
老道士也不隐瞒金如意,他说她的八字与金镯很贴,唯有八字与金镯相符之人才能戴上镯子,迷惑这法器,让其听命。想要用金镯杀人,还得所杀之人同意,所以老道士告诫金如意,一定要在万无一失时下手,不然,便从亲近之人下手,得对方一句应肯,叫镯子听去,才能收了人魂。
他教给金如意一道结印与一道口诀,告诉她这结印手势是收魂之用,而口诀则对应他留下的那枚金符。
金符是老道士自己练的,专门应对恶鬼恶魂,便是寻常妖怪被此符缠上也不能轻易脱身,他这么做是怕金如意碰上硬茬,好给她一样能够保命的东西。
他要金如意用鬼魂养金镯,至于养足够多的鬼魂又有何用他便没再透露了。他说他与金如意是双赢,金如意可以用那鬼魂炼成的阴气保全她女儿的性命,他则可以在金如意死后取回自己的镯子。
老道士目光精亮,绝非善类,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金如意怕其中有诈,便故意问他:“你不怕我转身把这镯子卖了?又或是有人见钱眼开,朝我来抢?”
他高深莫测道:“不怕,这镯子丢不掉。”
说完这些,老道士便从庄子离开了,从那之后金如意就再也没见过他。
或许是老道士瓷瓶里的阴气足够,朱姿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病。可一年冬天朱姿半夜深喘,山庄离城中甚远,想要套马车再去找大夫怕是来不及,金如意迫于无奈想起了那枚镯子……她用身边信任的丫鬟练手,当着病发痛苦的朱姿的面,杀了她此生所杀的第一个人。
老道士说的话没错,金镯的确可以收人魂魄,那些从镯子花隙中飘出的阴气的确能让朱姿多活一段时间。
那时她没有回去朱家,她被朱天醇养在城外,身边只有女儿可以相依为命,她决不允许朱姿死,为此,她也学会了心狠决绝,所杀之人越来越多。
“也是很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说荣城曾有个大人物造访。”血色的唇哑声道:“来者是京城而来的大仙,深受陛下器重恩宠,被封为明光国师,我不知国师是否是我见到的老道,但荣城百姓口中说国师造访的时候,便是我偶遇老道的那一年。”
说到这里,她与坤灵镯的因缘便也结束了。
“癸酉,壬申……”
毕沧忽而开口念了四个字,金如意便止住了声音,她没想到不用她说,便有人猜出了她的生时,但眼下这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是还在庄子里发病的朱姿。
金如意哭喊道:“求求二位放过姿儿,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从未害过任何人!”
沈清的目光落在毕沧的背上,掌心下的跳动紊乱,她沉声道:“朱姿真的没有害过任何人吗?”
那牢狱里躺着的那个丫鬟之命,又算在谁的头上?
到这个时候沈清已经不愿再听金如意的声音,她挥袖将墙面上贴着的几张黄符揭去,沾染着血沫的黄符落地,墙上的鬼影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沈清没有迫害金如意的鬼魂,只是抹去了她的执念,让她飘荡于天地间,待到时机成熟之时,她会沉去阴界投胎转世的。
至于庄子里的朱姿……那女人看似孱弱,但因这些年吸食了不少阴气,一时半会儿也死不掉,倒不用特地让她带回荣城,只需向荣城朱家透露一声她在这里便会有人来找的。
“我们走吧。”沈清扯了扯毕沧的袖摆,毕沧回神想要去抱她,却被沈清一掌推在了额头上。
她撑着毕沧的胳膊道:“我能自己走。”
毕沧哦了声,视线担忧地落在沈清的脸上,还时不时顾着她脚下的路。他没问关于朱姿去留的任何疑问,只要沈清不说,毕沧好似就不在乎这些。
沈清此刻没有心情说话,她满脑子都是凌乱的胡思乱想,因为毕沧说出的那四个字,与她记忆中的八字也有相符之处。
沈清抿唇,待到走下了秋实山,阳光晒得她微热,心口的那一丝疼痛也渐渐消散,剩一股熟悉的妖气还在身体里流窜,仿佛一支温柔的羽毛,拂出几丝难以忽视的痒意。
沈清终是没忍住开口问毕沧:“你方才说的是金如意的八字?”
毕沧朝她看去一眼,这一眼似乎很深,沈清与他对望,几乎要被他漆黑的瞳给吞噬进去。
毕沧摇头:“我怎会知道她的八字。”
沈清犹豫:“那你方才说的……”
毕沧道:“月柱癸酉,日柱壬申,难记年与时分,阴月阳日,金水相生,这是……”
是他记忆里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毕沧也觉得奇怪,他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却将这月这日记得分外清楚。
他顿了顿,回答沈清道:“这日子应当与坤灵镯的主人有关。”
沈清讷讷点头:“我也是这样猜的。”
或许那坤灵镯真正的主人便是癸酉月壬申日而生,八字中对应了四字,再加上镯子里本就残存其主人之一息,想要蒙混神器为己所用也未尝不可。
沈清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要不要与毕沧说,她察觉到近来毕沧似乎变得聪明内敛了很多,说不清是哪一日变化的,但却给人一种他很可靠的感觉……
沈清有些怕了这些巧合。
二人一路往荣城方向走,毕沧留在沈清胸前的那一股妖气也被她的身体融合得差不多了,她无需人扶,眼下身上也不怎么疼,只是仍然心有余悸。
沈清扯过毕沧的袖子,谨慎着开口:“如果我告诉你,我不记得我自己是何年所生,也不记得是何时而死,只记得自己是葵酉月壬申日睁的眼,这是否就是我意外解开坤灵镯封印的原因?”
毕沧脚下一顿,他定定地望着沈清,好一会儿才摇头:“不是。”
沈清有些被什么怪异的东西盯上了的紧张感,她嘀咕了声:“不是巧合吗?”
因为她与金如意的八字撞了月与日,所以她也能对那坤灵镯起一些作用。
毕沧抓着沈清的手腕道:“别人是巧合,于你不是。”
沈清眨了眨眼,看着毕沧笃定的眼神,心脏忽而加快了许多。
毕沧问她:“你就没有想过,坤灵也许就是你的东西吗?”
沈清蹙眉:“可我……”
她的话并未说完,就在毕沧的眼神里,沈清突然想起来她并不是什么都记得的,至少她现有的记忆,都是她已经死后产生的记忆了。
那她生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丹枫仙人说,她因欠的东西太多才死的,沈清自然归类于穷死,或穷得饿死,也就不会想她生前或许是个有钱人,也能用得起这样精致昂贵的金镯,亦或是拥有这样厉害的法器。
若这物件是她生前曾佩戴之物,倒是印证了毕沧那句这本就是她的东西,沈清也不知自己在仅剩一魂一魄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可眼下,她觉得毕沧比她以为的要更加神秘了。
沈清问他:“你以前见过我?”
毕沧微怔,似乎也在疑惑。
他到底有没有见过她呢?
如若他梦境里的那道身影的确是沈清,可为何他看不清她的面容?若那道身影不是沈清,他又为何确定坤灵就是沈清的所有物呢?
纷杂的思绪如潮水涌来,几乎要将毕沧溺毙。他望着沈清疑惑的眼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他以前认得她这句话,最后这一口气生生咽了下去,尖锐的疼痛打散他的意识,头脑在这一刻变得混沌了起来。
毕沧渐渐弯下腰,眉头紧皱,眼尾都泛着淡淡的红,他的声音委屈道:“我的头好疼,沈清。”
沈清微愣,抬手揉了揉毕沧的眉尾处,拇指擦过他泛红的眼尾,就像是抹去一滴不存在的泪。
“好了好了,别去想了。”沈清道:“那坤灵镯若真与我有关,待见到金如意所说的道士便知分晓了。”
沈清觉得,毕沧应当是没见过她的。
她才死了几百年,毕沧却在石中之界沉睡了三万年,他俩差了不知多少辈。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只能归功于毕沧灵敏的嗅觉,也许他早就闻到了沈清与那镯子间不寻常的关联,才会下此结论。
但坤灵镯究竟是不是她生前之物,还有待查证。
沈清本对自己生前记忆不感兴趣,她因欠了太多而死,想来晚年生活过得并不如意,大约是在被催债和讨债中颠沛流离地躲着人苟延残喘,那样憋屈的人生她也不愿去回忆。
可这些也只是她因丹枫仙人模棱两可的话得来的猜测,如今她未知的生前过往,倒是勾起了沈清几分好奇了。
回到荣城去了府衙,沈清在那里碰见了朱晓。
李知州已经回来,正与荣城官员议会,沈清和朱晓没去打扰,二人只将这一天彼此遇见的事通个气。
沈清告诉朱晓金如意已经死了,她没说关于坤灵镯的部分,只说金如意的手上有妖道画的符,顺便将那被毕沧捏成两半已经无用的金符交给朱晓,以证明自己的话。
朱晓知道金如意死了有些惊讶,却也没多少难过:“是她害人不成反被害,也不怪你。”
沈清当然知道这不怪她,说一千道一万,非要怪也怪毕沧,又不是她下得手。
不过她还是叹了口气点点头,露出一副惋惜生命的模样。
沈清又告诉朱晓,朱姿还在秋实山的庄子内,若她对这个妹妹还有几分情谊,便叫人将她接回来看大夫,否则朱姿一个人留在山庄,大约活不过这两天。
朱晓对朱姿没什么感情,却也不能看着人去送死,她点头应下,等会儿便吩咐衙门里的人去秋实山上找朱姿。
朱晓告诉沈清:“我找到朱天醇贿赂官员的证据,已经将那些交给李夫人了,想必朱天醇也逍遥不了几日,待此处事了,我便去边境找我大舅舅。”
沈清闻言微顿,问她:“那证据你可看仔细了?”
朱晓摇头:“我只看了前面两张,确认无误便带来了。”
沈清哦了声,朱晓见她迟疑,问了句:“可有不妥?”
朱晓摇头,抿出一抹笑道:“没有不妥,我倒是要提前恭喜你,大仇得报,祝你早日获得自由身吧。”
詹芸焦虽不是朱天醇亲手所杀,却与他杀无异。
金如意曾多次买凶杀人,朱晓也是九死一生才回到了荣城。
这两人也算自食恶果,说朱晓大仇得报,一点也不为过。
朱晓有些怅然:“朱天醇要我回来,想借我背后詹家之势与王家结亲,达成他的目的,金如意却不想我回来动摇她与朱姿的地位,一路买凶几次害我。其实我早该猜出他们只是表面和睦,内里离心,所求不同,情也是虚假的。”
不过这两人如何,都已经与她无关了,从此以后,她朱晓只是她自己。
沈清突然想到了什么,多问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为何你路过平桥镇,会愿意出钱修缮灵感寺?”
那对于朱晓而言,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寺庙,与她本毫无关系。
朱晓微怔,道:“说来也巧,在遇见你们之前我才被蒙面人追杀,后在平桥镇外不远处遇见了个老和尚,那老和尚替我挡了一刀,我才能有命活下来。”
沈清顿了顿,问:“他可说了他的法号?”
朱晓摇头:“我只在他随身携带的经书与几件旧袈裟上的绣纹推测出来,他就是平桥镇内灵感寺的和尚,这才心有感念,出资修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