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依偎的孩子们
作者:冰梨汽水   原神:我给散兵讲童话最新章节     
    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的天,一片灰蒙蒙。
    今夜也依旧下着雨。
    在这六月的夏日里,闷热都沾上阴沉。
    木屐快速踩过水洼溅起地上积水,沾湿脚腕。快步前行的人无心去管,斗笠后的帘幕扬起弧度,他继续向不远处的营地走去。
    出征深渊的队伍,回来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人偶便立刻丢下手中工作,赶往目的地。
    那个靠近深境螺旋而临时驻扎的据点。
    前来这个据点的人不止人偶一个,但他们都有要做的事。在这下着雨的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窃窃私语在淅沥雨声中被淡化,人偶在来往的人之中穿梭,一路前行,听到最多的几个词无非就是:
    「真惨」
    「魔物」
    「损失严重」
    「第十一席」
    这些词串联在一起只会让人偶涌起不妙的念头。
    他率先来到主营帐。
    人不在。
    雨滴随着风倾斜,颗颗打落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如此冰冷。
    人偶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一位熟悉的士官,上前询问。根据指引,人偶朝那个方向奔去。
    他一把推开后勤医护室的门,就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呆呆坐在门边的凳子上。
    可以这么说么?但这的确是个破破烂烂的人。破碎地如同一个快要零散的木偶。
    平日里浑身雪白的少年此时混杂着各种的肮脏颜色。
    衣物破损、浑身伤痕,污渍和血痂凝固,将少年的白发拧成一缕又一缕的结,使他蓬头垢面。
    他楞着双眼,望向一处方向。
    人偶随着他的视线探了一眼。
    那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却仍就紧闭着的白色帘账。
    里面传来医生护士和牧师的交谈声,各种器械的搁置又拿起的轻微声响,治疗效果的流水声……
    这些声音直白明了的告诉着人偶一件事——帘账后,正在抢救一个人。
    而他面前这个一动不动的人,也在感知到他的存在后,慢慢转过头。
    少年抬起眼眸,看向了他。
    脸上溅射的血渍横贯整个苍白的脸庞。
    那双银色的瞳孔如水银般凝绝。
    少年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毫无表情。
    和这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人偶的胸膛像是被无形事物给揪住,原本随意垂在腿边的双手攥拳发紧。
    少年像是回不过神来,就只是看着他,泥塑木雕般微张着嘴巴。
    过了很久,他出声了:
    “人偶……?”
    透着些许陌生的语气,让人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单膝跪地和少年平视。
    “怎么了?”人偶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接受治疗了么?”
    少年没有回答。
    银色的眼眸直愣愣地看着他。
    看来得换个话题。
    “玛利喀斯,你…在深渊中遭遇了什么?”
    这次的问话,像是触发到了可以开口的关键词。
    如木偶般的少年这才机械性的回答。
    “啊、啊,深渊?深渊啊……”
    少年佝偻背部,双手十指插入额前发缝,虚虚捂住自己的脸:
    “很多事,发生了很多事……”
    少年似乎在来医护室之前也被他人询问过。
    他依照着回答他人的方式,继续和面前的这个人对话:
    “我已经…将异常情况上报,请不要心急…”
    “深渊里的…时间流速不同,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整合所有资料情报……”
    “不同?”
    头僵硬地上下点动,少年喃喃道:
    “对…后来的探索中,用于计时的工具丢了……但根据之前的估算,我们应该…在深渊中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
    深渊中的两年时间才等同于现实中的一个月?!
    人偶终于知道少年莫名的陌生语气和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震惊、不可思议之下更多的是担忧,他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
    “其他医护人员呢?!”
    他想要其他人再为少年做一次检查和治疗。
    少年一动不动,他的一只手依旧遮盖单边眼睛,额前白发在眼前投下一层阴影。
    他轻声道:
    “没事、我没事……”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更需要……”
    人偶知道他说的是谁,就是那个正在抢救的人。
    提到那个孩子,
    原本如同一个木偶的少年。
    哭了。
    “人偶……”
    一滴泪,混合着血液开始滴落。
    “都死了……”
    “只剩下…我和……那个孩子……”
    少年哆嗦着嘴唇,气息不稳的自言自语。
    “都怪我……”
    深渊中的黑暗,再次从脑海中翻涌。
    如屋外携着雷声的滚滚乌云,电闪雷鸣间,白光劈面而来。
    少年也好似承受不住这刺人眼球的闪光,他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
    人偶牢牢攥住的那只手腕,开始剧烈颤抖。
    少年再次自语: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要……”
    「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没有和母亲达成交易。
    这些人,本不该死。
    「该死的人,应该是他。」
    在误入一个未知的洞口后,深渊中的时间长度变得于现世的流速不同。
    在外界看来,他们或许只是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月。
    短暂的一个月,三十天而已。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不过是重复三次周末的天数。
    可他在深渊里呆了两年。
    两年的时光,几百天的时间。
    对少年来说,在数次并肩作战中,他早已与队伍中的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一开始,他所带领的队伍很是顺利,在深渊的一处回廊壁画中获得了「渊月的祝福」。
    这份突如其来的认可,能化作让人奋战不止的力量、提供各式各样的增益效果。
    有些热情爱闹的兵士甚至和他打赌开起了玩笑,说他们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看来能早点回去。
    好景不长,他们遇上深渊中的污染。一些喝下变质水源、吸入有毒气体的人,开始出现不良反应。
    博格丹娜出现濒死症状,昏迷不醒。
    谢尔盖和科尔尼利出现致幻反应,误食异物。
    在致幻的副作用下,有人认为自己犯了大错误。
    他们认为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异常,因此造成人员伤亡。不敢承担责任的他们,拿走小部分补给想要原路返回逃跑。
    为此,队伍中也失去了叶夫洛吉、奥尼西姆两名医疗人员。
    紧接着,他们在一处「间」中遇上了侍奉深渊的侍者,又死了一个。
    哪怕他将人救下,转眼间,冰使徒的坚冰还是让雅科夫死了。
    这或许是个警告。
    因为接下来,作战越发困难起来。
    在这不断攀爬的螺旋塔中,前往更深处,就越能发现魔物的狡诈危险,拥有一定智力的它们甚至更喜欢躲在暗处伏击落单的人。
    有一天的夜晚,魔物出乎意料的多,他独自对抗的同时,深渊法师们带领一群淋溶魔物欲意偷袭处于休整中的队伍。魔物们利用地形优势,将他和队伍打散。
    必须尽快汇合。在各自作战的期间,多分开一秒就多几分危险。
    通过沿路的记号和提示,他找到了队伍的行走方向。
    魔物们继续作乱,对这里了如指掌的它们,制造了不少混乱。
    路易莎下落不明。
    达里死于机关。
    在路上,他碰到死去多时的伊萨克,残骸断臂被魔物们用一种诡异的姿势,为他指引了队伍的方向。
    他却……不能停下脚步,必须尽快汇合。
    汇合后开始统计伤亡情况,物资剩余。他不需要过多的食物和补给,尽可能的匀给其他人。
    继续向前,回廊似乎永无无止尽。
    没多久,韦丝娜·雪奈茨芙娜下士,这次的随行人员,也是他的姐姐。
    她遭受淋溶侵蚀已久,没有对应伤药可治疗的她。
    一周后,便死了。
    他只能将自己的姐姐掩埋在这片黑暗里,甚至都带不回家乡故土。
    他只能跪在她面前忏悔。
    探索不能再继续了,必须及时止损。
    他派遣一支十人的小队,去往周边残垣搜寻下一个「祝福」的踪迹。以便找到出口的路,他们得离开深渊。
    伊凡、帕尔费尼、佩拉吉娅、杰米德、帕特里、奥西普、列韦卡、维奥莱塔、马尔安……
    他们究竟是如何死的。
    他不知道,因为他没能及时赶到。
    总之,都死了。
    只有博尼法季还有些许意识,发现他时,冻僵到丧失知觉。
    统共二十人的出征队伍,只剩两人生还。
    伤亡人员名单,不到千字,一张纸。
    轻飘飘的一张纸。
    糅杂了几百天的光阴、十八个人的死。
    划分、统计、上报。
    再根据抚恤条例,一个个按照标准发放抚恤金给其遗属。
    这套流程始终都在一成不变的执行着,这就是军中的处理方式。
    没必要过于关注伤亡数字,因为这样的探索,总会付出代价和牺牲。实现作战目的,那才是第一目标,才是重中之重。
    这就是每个加入愚人众的人,所该有的认知。
    是啊。
    是啊……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意着。
    这些人……
    本该获得更好的生活,应该陪在亲人身边。
    却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由他亲眼见证。
    为什么……
    这样的选择会如此让人痛苦?!
    他才是刽子手!
    他才是真正把他们都杀掉的人!
    他为何如此无能?!为什么救不了他们所有人?
    为什么?!!!
    他不是一个空有力量的武夫吗!
    他的力量呢?!
    毫无作用!
    少年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没有焦距,目光涣散。
    自虐般,他用五指用力划拉脸颊,指甲死命抠出皮肉中的血丝。
    脸颊上的疼痛唤醒了他的部分意识。
    随着清醒,少年只觉得腹部绞痛,心脏生锈,手脚痉挛。
    而那蓄积已久的泪水……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
    他想要声嘶力竭地发泄,疯了般的大吼大叫。
    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成长的代价,缄默了他。
    他没资格。
    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般恨。
    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恨阿蕾奇诺的手段、恨这残酷的事实。
    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他面前,一个、又一个的死去。
    他现在就只会哭。
    他在哭什么?
    哭…软弱又无能的自己么?
    人偶静静凝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在少年银色的眼底看到了所有情绪的起伏和压抑。
    阴郁绵延的雨,沉闷堵塞着人偶的胸膛。
    对于少年来说,他身上的伤口,迟早都会愈合。
    那他心中的呢?这个孩子心中的伤痕呢?
    人偶透过少年的眼睛,看到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为了不让这个孩子的「心」再次受伤。
    他要在少年想要再一次用自虐的行为发泄时。
    伸出手,抱住他。
    少年银色的瞳孔骤缩。
    他木然回抱面前的这道身影。
    却像是找到依靠一般。
    悲伤痛苦的孩子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情感上的宣泄,开始失声痛哭。
    泪流满面的孩子像幼兽一般,只会龇牙低吼,竖起全身防卫。
    他将嘴唇咬出鲜血,嘶哑着喉咙发出气音,双手死死攥着面前这个人的衣物,浑身颤抖、不肯松开。
    那些血与泪全都流了下来,晕成一团血污,浸染人偶的衣领和胸口。
    人偶像从前一样,轻抚着少年的后背,以此舒缓他的情绪。
    这才堪堪转动齿轮的少年,喉咙开始哽咽,拥有了说话的资格。
    他的声音又涩又苦,绝望无助地向人哭诉:
    “姐姐她…明明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杰米德,家里还有女儿……”
    “伊萨克…的妈妈该怎么办……”
    “达里还要供…他弟弟上学啊……”
    “维奥莱塔的奶奶……”
    “为什么……”
    休息时分,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聊起过自己的事,用来慰藉这潦苦无边的黑暗。
    少年喜欢坐在角落静静旁听,看他们笑、听他们叹气和无奈。
    亦或是听到他们提起家乡、亲人时,观察着他们充满期望的眼睛。
    滔滔不绝的话,也好似将他拉入了普通平凡的梦。他也想这样生活。
    少年掰动手指,数着这些梦,怀揣着自己心中的那个梦……
    就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全都记了下来。
    不愿见人离别的孩子,捧着这些破碎殆尽的人和记忆,痛苦到了极致。
    人偶沉默着。
    因为他发现,他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话语上的安慰。
    太轻了。
    他需要做的事是紧紧抱着这个孩子,感受他的痛苦。
    那种仿佛即将要撕裂皮肉、扒开肋骨、破出胸膛的痛苦。
    是啊,
    光是陪伴,根本不够。
    这个孩子,已经太痛苦了。这样的黑暗,光是陪伴,是不够的。
    他曾说过这个孩子天真,现在的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这种天真,真的该被磨灭掉吗?
    美好本就是易碎的梦。但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若不是这种事物的存在,这个孩子恐怕早已不是现在这个他了。
    看清现实固然重要。然而这种品性,应该是充满祝福的。祝福这个孩子在大雨冲刷下,仍能保持这颗天真的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他的枷锁,让他带着镣铐负重前行。
    若想要将他从泥泞里拉出来,那他也必须做出同样的选择。
    雪国的雨夜十分漫长,一同行走,才不会偏移道路。
    作为年长的那个孩子的他,不能让年纪小的孩子,受到欺负。
    他必须保护他。
    若是想要年纪小的那一方不受到任何欺负。
    那他,
    必须获得力量、必须拥有力量。
    「力量」
    「权力」
    他都必须拥有。
    人偶依旧轻抚着少年的后背,感受着对方逐渐趋于放松的躯体。
    在熟悉的怀抱里,才得以卸下执行官头衔的少年,把头埋进对方的脖子里,止不住地掉泪。
    滂沱大雨湮没眼泪,骤响雷声遮掩抽咽,就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才可以尽情的痛哭流涕。
    此刻的他们,
    在这场严寒的雨夜下,
    只能紧紧相拥彼此,依偎着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