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0日
十月的一天,阳光耀眼却气数将尽。高楼天台,风没精打采地吹着,一个穿着整齐的老年人,机械地翻过护栏。由于右手拎着一盒生日蛋糕,他动作笨拙,却并不滑稽——仿佛冬天还没到,就已经有什么东西抢先把他的表情冻住了。
他走到天台边,没有任何停顿,然后像下楼梯一样,神色如常的拎着蛋糕,迈了下去。
一声闷响。跌落在地。
他呼出最后一口气,血,如受到鼓动般在地面肆意游动,仿佛执意织成一张血色的网。
进入现场前,片警老刘掐掉了手里的烟,弯腰钻过警戒线时,他感觉脚踝钻心的疼。这两天他痛风又犯了,他想起了大夫给的忌口清单,妈的提炼一下就是好吃的都得忌,不由得一阵烦躁。
老刘打量着摔死的这个男人,仰面躺着关节几乎全部折断,似具从未有过灵魂的人偶,衣服鞋子看着全是名牌货,除了死状,一切体面。带上手套,他试探着蹲下,但针扎似的痛并没打算放过他,“嘶”他哼了一声,伸手翻了翻男人的口袋,掏出了身份证,死者叫梁闻达,六十岁。
视线越过死者,老刘注意到大约5米远的地方,有一摊花里胡哨的东西格外扎眼,像是泡泡浴洒在了路上,正要开口问。
徒弟王冕就跑了过来,“那是生日蛋糕。”匀了口气,他接着往下说,“我刚去监控室看了,天台上当时就他一人儿,自己跳的。”
“赶紧给家属打个电话,案卷整理出来,咱回去说。”老刘说,目光始终盯着那坨摔烂的蛋糕。
傍晚,老刘越过花镜对着案卷皱眉。一方面,案子很清楚。死者叫梁闻达,五十八岁,建筑承包商。天台上的监控显示他是自己跳楼的,可判为自杀。另一方面,老刘又觉得有些细节对不上。妻子孟洁说,当天是他们独女梁梦的生日,梁闻达心情不错,出门去取生日蛋糕,但不知怎么,2小时后却拎着蛋糕跳了楼。哪有人跳楼还带着蛋糕的?摔在地上的蛋糕让老刘疑窦丛生。
尸检显示死者身上有外伤,但不是新伤,推测是死前2周左右打斗形成的。死前无中毒症状。
喝了口茶,看着杯中翻涌下坠的茶叶,老刘感到有些秘密也在不可抑制的下坠。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骂了句他奶奶地。叫上徒弟王冕,决定再找家属聊聊。
师徒二人风风火火的来到梁家门口,恰好赶上梁梦正要出门。她穿着黑色毛呢裙,体态颀长,肤色偏深,单看五官并不出彩,但组合在一起却有格外灵动,左脸颊上有颗小巧的痣,她不符合传统审美,但谁见到她都愿多看几眼,并且觉得她美。碰见老刘,她有点惊讶,但马上定了定神,随即在脸上砌满悲伤,低声问:“刘警官,王警官,您们怎么来了?”
“你爸的案子,有些细节我们还想了解了解,能进去说吗?”王冕客气的说。老刘没作声,他还在探究刚才梁梦脸上的表情变化。
“嗯,可以,我刚好有点事要出门,但我爸的事更重要,不过您们得快点问。”梁梦犹豫了下,边说边把他两让进屋。
进了客厅,老刘扫了一圈,房间装修得很精致,时髦掩盖了自我,好像是毫无特色的星级酒店大堂。老刘在心里打趣,除了人味儿,这屋子里可能应有尽有。台面上的东西很少,估计全收进柜子里了。他和王冕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落到茶几上,上面只有一瓶瓶盖还没完全拧紧的减肥药。
梁梦倒了两杯水,递给老刘和王冕,坐在对面的矮凳上。她的动作优雅而好看,旋即开口:“您们问吧。”
王冕沉吟了下开头:“梁先生生前曾和什么人有过冲突吗?不只当天,之前几周的情况,你也回想下。”
“我爸很随和,从不和我妈吵架,也没见他和别人红过脸。”梁梦哽咽着低头,一字型的衣领露出一对漂亮的锁骨,她三十六岁,很有魅力,也很乐于挥洒魅力。
王冕感觉自己有些心软,微微怔了怔。然后说:“他之前有没有流露过轻生的想法。”
“绝对没有,他很乐观不可能自杀。”梁梦断然道,她不着痕迹地把目光转向老刘,他别过脸——她在脸上堆砌了太多悲伤,显得拥挤不堪。
“有什么仇家吗?”老刘不耐烦地打断她。
“没有。”梁梦有点错愕,脸上的悲伤脱落一些。
王冕正要安慰。梁梦就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今天我约了新的心理医生,是个黄头发的帅哥呢,我快迟到了。”
“新的?”王冕问。
“是呀,原来的那个,两周前被杀了。”梁梦冷冷地说。
听到两周前,老刘和王冕都顿了顿。
“被杀的那个心理医生叫什么?”老刘问。
“林艾。”梁梦边说边把他俩引向门口。
出了梁家,老刘气哄哄地往前走,他个子不高,但走路永远昂首挺胸,气场二米八。王冕在身后小步跟着小心翼翼地问:“师傅,你,生气了?”
老刘愤愤地说:“你,让那娘们牵着鼻子走。”
“我,没呀我?”王冕有点不服气。
“你可怜她?”
“嗯,看她挺难过的。”说到这,小王有点反映过来了。
“她哭了,但不难过。茶几上放着减肥药,真要难过,肯定茶饭不思,还用得上那玩意儿?丧服穿成了礼服,你看她那叫一个容光焕发呀,然后掉几个眼泪疙瘩,你就同情了?良心谁都有,但得分真假。查案子、探消息,你被操纵了还不知道,这是最操蛋的结果。”感觉自己说重了,老刘缓了缓语气:“她刚才说的林艾,你给隔壁辖区的陈笠打个电话,他要在所里的话,咱爷俩正好顺路过去问问。”
来到隔壁辖区的公安局,门还没进呢,就听见里面的嚷嚷:“都两周了生死不明,你们也不找找。”
陈笠捂着脑袋,满脸通红:“我倒是想找,我也得腾出手来呀。人还没找着呢,就叫我找狗。大姐,你再好好回忆回忆,当天你有没有看着什么可疑的人。”
“人我没太留意,昨天我回家仔细琢磨了下,这么口口相传的,确实太为难你们了,你把画素描的师傅叫出来,我全力配合,咱给狗画个素描吧,找着也更容易。”一个爆炸头的女人中气十足地说,一头的羊毛卷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仿佛现了形的声波。
“用不着肖像,萨摩耶,萨摩耶,我还能不知道长啥样吗?不就白白滴吗”
“什么白白滴。白白滴狗多了去了。萨摩耶还分熊版、狼版腻。看脸型,你得看脸型。”女人更加激动了。
“老陈,你过来下,所长有事找你。”老刘看了半天热闹,终于觉得该解救陈笠了。
“诶,来嘞。”陈笠如蒙大赦。
老刘和王冕把陈笠拉到安静点的地方,说明了来意。
陈笠吐了口气,说:“受害人叫林艾,30岁,女心理医生。独居。两周前,她用手机报警,说有人闯进家里了。我们赶到时,她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现金和值钱的东西一个也没剩,现场只找到一些血迹和两颗牙齿。查了,血迹和牙齿都属于她本人。我估计啊,这林艾很可能凶多吉少了,只是尸体还没找到。”
“监控里有啥收获吗?”王冕说。
“那是个老小区,就大门口有监控,还是个摆设。”
“人际关系?”王冕问。
“父母离异,她跟着姥姥姥爷长大。十年前二老过世。五年前,林艾离婚,之后她前夫就出国了,一直没回来。我联系过她父母,两人很久没回本市了,各自重组了家庭,都说平时和死者联系不多。”
“她从业几年了,会不会是病人下的手?”老刘一边思忖一边问。
“找过林艾老板,据说她平时和病人处的不错,没有投诉记录。现在,我们主要怀疑是抢劫失控激情杀人。刚才那位和林艾的住一个小区,有时夜跑都能碰见林艾遛狗,这不就让狗拿了魂了么,成为萌宠路人粉了么。一听林艾出事了,她就想收养那只狗。可我们赶到时,林艾家的房门没关,狗早不见了。然后那位神仙就天天来念叨我,找狗,找狗,找狗。搅得我脑瓜子嗡嗡疼……”
“有邻居目击吗?”王冕问。
“案发当天我问过一圈没什么收获,一会儿打算再过去看看,要不一起?”陈笠说。
“好。”老刘和王冕异口同声。
到了林艾家,陈笠一边上楼一边给老刘介绍情况,“一个单元就两户,林艾住201。1楼两户是出租房,租客全是搞直播的,夜猫子。案发时都还没回家,我们当天勘察现场时,刚好碰见他们回来。三楼的,301是清水房没住人,房东买来等升值。物业跟我说302正装修,房东有时候晚上在这住。还有202,当时我没敲开门,今天过来也就再问问这两户。”
说着,一行人到202敲门,开门的是个五官清秀的黄发小伙儿,听陈笠他们表明来意后,他说:“那天我媳妇跑了,我去追,没在家。”
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听见有铃铛声、鼓声、音乐声从三楼传来,“咋回事儿?”王冕问。
“作法呢,驱鬼。”小伙儿一脸嫌恶地瞥了眼三楼。
陈笠告辞,一行人上楼直奔302。门开着,纸钱、符咒贴满了屋子,烟雾缭绕中依稀可见一口大钟,一个红衣女人绕钟摇铃念咒,其他三人跪着磕头。
“房主在吗?”王冕问。
“在。”中间一个神情沮丧的中年男人应声起身,向他们走来。
看陈笠呛得直咳嗽,王冕就准备提问,谁知刚提林艾。
房主就直拍大腿,“我就那天不在,就出了这事,早知道这样,我就天天住这儿。拼了这条老命我也得救她。”
“出了这事,谁心里都不好受。”老刘宽慰道。
“是呀,砸锅卖铁刚买的房,楼下就死了人,我银行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这房子怕是要砸我手里了。”房主苦着脸呻吟。
“人我们现在还在找呢。”陈笠有些听不下去,咳嗽着打断房主。
“是,对,不能放弃生的希望,警察同志你们可得好好找找她,活着是最好喽。这房子,她要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怎么说话呢你!”王冕气不过呛道。
老刘听着也生气,但还是强压着火气把王冕拉走。这一趟并没找到什么线索,三人失落地往回走。“现在想想,其实找狗的大姐也挺可爱的。”陈笠絮叨着。
对着梁闻达和林艾的案卷,老刘用食指敲着茶杯,直觉告诉他梁梦不对劲,两个案子都和她沾边儿。两周前,她的心理医生死了,现在,她亲爹又跳楼了。
王冕站在老刘身后搭话;“唉,师傅,我觉得这个心理医生林艾有点神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会不会是梁闻达谋杀林艾未遂,林艾报复,先躲起来,然后又催眠他跳楼了?”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这说法有点站不住脚,但之前被训,现在急着拿出点主观能动性。
“你小子能不能靠点谱”老刘笑骂着,拿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说:“别说,我还真认识一个搞心理学的教授,我让专家亲自下场撕你。”
电话接通,老刘也不寒暄,开门见山的问;“老赵,有个事儿想问你。能不能通过催眠,让别人自杀,比如跳楼?”
“我没遇到过。”电话那头的赵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别的教授呢?”
“也没有听别人提过这样的事儿。现在的人都快把催眠妖魔化了,催眠不是无意识,只是另一种意识状态。”赵教授已经摆好了谱儿,准备很官方地娓娓道来。
“少扯犊子,说人话。”老刘没好气地呛他。
“额,简单说就是,即使你被催眠了,对周围的环境和发生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不是催眠师让你干啥,你就干啥。真要那么神,那我也不用天天讲课了,直接催眠校长给我支付宝密码,不就完活了么!还有哈,不是谁都能被催眠的。有些人不容易对暗示做出反应,根本就催不了。而且,催眠也要求最小化外界干扰,周围得很安静。这回听明白没?”
“明白了,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吗?谢啦,改天一起喝酒。”老刘说完,也不等赵教授说话就挂了电话,扭头看着王冕,“死心了不?”
王冕咧着嘴,讪讪地笑着。
“要我说,梁梦那娘们透着股邪劲,可疑。”老刘边说边点烟。
“会不会,林艾治疗时发现了梁梦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梁梦只好杀林艾灭口,之后没忍住跟梁闻达坦白了,梁闻达对女儿失望,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王冕摸着下巴,踱着步子说道。他喜欢自己的这个派头,感觉有点像柯南。
“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老刘答道,他不断在心里梳理着案情——两起貌似有关联的凶案,突然自杀的父亲,假装悲伤的女儿,离奇失踪的医生。这些疑点散落在脑中,连不成线。
吐了口烟,盯着徐徐升起的烟雾,老刘深吸了一口气,决心吹散这些人身边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