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丁先是下沙村支书的儿子。
    他的爷爷，是村里的赤脚大夫，很受大家欢迎。
    难怪丁先刚才有底气说，只要跟他的爷爷打听一下，寻谁都能寻到。
    这样一个，在十里八村治病救人的大夫，可不是了解各个村子有名的人么。
    下沙村不大。
    宋念和周祈谨慎的没有进村，在村头的一个四岔路口停下了车子。
    这里地势平坦，四通八达，真遇到危险，开着车也能冲出去。
    万一进到村子，被人包围，叫天不应叫地无门才是真的遭罪。
    “你们现在这里等等哇，我去把我爸和我爷爷喊来的哇，”丁先指了指村里最前头的一家，“那就是我家的啦，你等等。”
    “你去吧。”
    丁先一走。
    宋念便靠近了周祈，低头去看他手里的地图。
    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更详细的一版，宋念看的眉头紧皱，迟疑的在一个地方点了点，“我们现在，是在这片吗？”
    “没错。”
    周祈点头，在上面用红笔点了点，“就是这里。”
    宋念把地图上的点和记忆里的地方对照了一下，在心里估摸了一下。
    未来这个地方，是本区最大的工业区，四通八达，物流方便。
    以后可能会拆迁的房子，宋念打算过段时间再来买。
    不贪心，只买两套。
    丁先没让宋念等多久，便带着书记和他爷爷一起过来。
    他边走边碎碎念叨，声音大到宋念在车里都听的清清楚楚。
    “爷爷，你年纪大了的哇，为什么要跟过来？我真的不想学医，我要去港城做生意，哪怕是卖袜子，我也要去试试的啦。”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呢？”
    “你觉得我不行，可是我觉得自己一定能行的啦。”
    宋念和周祈对视一眼。
    没让他们两人等待太久，丁先爷爷就到了跟前。
    老人家虽然愤怒，但是没有拍窗，站在外面冲着宋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下来。
    周祈打量了一眼不远处，没有其它人跟来，冲着宋念点了点头，推开车门，和她一起下车，保护欲十足的将人护在自己身后。
    “你们这些人，丧了良心。”
    “我们的土地，不可能卖，这是中央给我们打下来的，它属于集体所有，不可能卖给你们这些满身臭味的生意人。”
    “你们走！”
    “只要有我在，这十里八村的地，都不可能卖给你们！”
    宋念倒是没恼，眼神极淡的瞥了丁先一眼。
    “爷爷，你怎么这样，你明明答应我，可以让我去港城的。”
    “即便不卖，你也没必要骂人。”
    丁先拦在老爷子和周祈中间，双手合十对着两人连连弯腰致歉，“实在是对不住。”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要不然你们先走吧，去找找别家。”
    买卖土地，不能摆在明面上，毕竟政策还未明朗。
    很多人卖的，其实都是自己的宅基地。
    属于村集体的土地，即便售卖，也很低调，先和村集体签合同，然后静待时机，再想办法过成明路。
    “我本来也只是想打听个人。”
    宋念笑笑，没必要跟一个老人家置气，“你们不卖也没什么。”
    “上车吧，咱们回去。”
    周祈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护着宋念上车坐好，转身目光不善的看了几人一眼，拉开副驾驶的座位自己坐了上去。
    宋念摇上车窗，看也不看外面站立的几人。
    跟过来的村书记连话都没说上一句，见到这种情况，摸了摸鼻子，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扶着丁老爷子转身往回走，不忘狠狠朝丁先的屁股上踹上一脚。
    车子一直没有启动。
    周祈默默的查看地图，在另外几个地方画了个圈，然后打上箭头递给宋念看，“我们等会沿着这条路走，今天差不多可以看过来一遍。”
    “飞机是周日下午的，明天我们就要先回广城。”
    “你不是还要给家里的三个买点这边的东西吗？”周祈把接下来的时间规划说了一遍，“我来的时候打听过，广城的百货商店，里面有几家港城的点心店。”
    “到时候也买上一些，给你的朋友和老师。”
    “我还换了些外汇券，”担忧媳妇会因为买不成地感觉到失望，周祈难得唠叨，“咱们等会去这边的外汇商店看看，听说现在有一种彩色电视机售卖，如果有货的话，咱们买一台，我想办法弄回去。”
    媳妇非常关注外面的消息动态。
    家里的收音机经常开着。
    受到她的影响，几个孩子也养成了固定时间听收音机的习惯。
    如果能有台彩色电视机，媳妇每天的心情说不定都能变好一些。
    耳边听着周祈的絮絮叨叨，宋念没忍住趴在方向盘笑的开怀，“我不是在伤心。”
    “我刚刚是在感慨，还好你跟过来了。”
    “要是就我自己过来的话，他们还真不一定愿意相信，我是来买地的，恐怕会觉得我是个骗子也不一定。”
    眼看着丁先他们的身影彻底不见了踪影，宋念才启动车子，直接掉头，速度开的很慢，还不如正常人跑步的速度的快，边看着后视镜边和周祈说话，“谢谢你啊。”
    “虽然事没办成，但我其实还挺开心的，毕竟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一帆风顺的事情呢？”
    “媳妇儿。”
    知道她没事，周祈大大的松了口气，下意识瞄了眼倒后镜。
    “刚才那个人，好像追出来了！”
    宋念唇角轻勾，踩下油门轻轻加速。
    狂奔而来的丁先刚因为车子还在感到狂喜时，下一瞬就看到了疾驰的车速，直接撒开腿狂奔，嘴里吆喝着不停。
    宋念特意把车窗摇下，听听对方在喊些什么。
    “等一等！”
    “老板，等等我啊！”
    把手伸出车窗晃了晃，宋念踩下刹车。
    “媳妇儿，”周祈难得有那么丁点怨念，眼底却全是无奈宠溺的笑意，“你刚才一直不说话也不动，其实在他故意等他吧？”
    香水的生意，因为罗川和港城那边的人搭上线，宋念暂时打算停下一段时间。
    生意场上，不见光的手段很多。
    她担心那些港城人一直待在北城，等着抓她的把柄，到时候再威胁干脆把她送进去。
    不确定的事情，宋念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林小云和苏小红迟迟没来北城，就是听了宋念的话，转到去了沪市发展。
    没让他们做简单的倒卖，宋念给了两人一笔钱，让他们一人买了一个工作名额，在不同的厂子工作，努力学习。
    手头能用的人实在太少，只能暂时这样。
    看车子终于停下，丁先用了最后一点冲劲跑到跟前，双手撑在膝盖上累的直喘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口说道，“我、我能不能，跟你们走哇？”
    宋念直接摇头。
    这次没用粤语，换回了熟悉的普通话，“我们俩不是港城人，你跟着我们，去不了你想去的地方。”
    “还有什么事吗？”
    宋念伸手，指了指他扒在车窗上的手指，“如果没事的话，要不你先松开，我们俩这就离开了。”
    丁先下意识缩回手指。
    不过片刻，又重新按在上面，“你们不是港城人，也一定是有出息的人。”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们？我想挣钱。”
    他知道，港城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出路。
    附近的村子里，不是没有找蛇头偷渡到港城的，大部分都音讯全无，没有他想象中的衣锦还乡。
    可这里的日子，他实在是过的够了。
    每天只挣那么一点工分，拼了命的干，也还是顿顿都要饿肚子。
    不想跟爷爷学做赤脚大夫，涉及别人性命的事情，他不想干。
    宋念眉梢微扬，拉下手刹，认真看他，“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我想好了。”
    “我原本想着，只要能有一张船票让我去到港城，哪怕是从卖袜子做起，我也能干，即便是要饭，我也要攒本钱。”
    谈起自己的打算，丁先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如果去不了港城，那我就想办法，和港城的人认识。”
    “那些蛇头，偷渡带人也带货。”
    “总有路子。”
    他敢想敢干。
    缺的不过是旁人推一把的勇气。
    “我可以帮你。”
    “港城已经回归，比起偷渡，能从这里光明正大的进到港城消费，不是要好的多？”
    “我可以给你一笔，足够你光明正大去港城的钱。”
    办理通行证，做个验资，至于前往港城的配额，稍微打点一下，并不是那么难拿，毕竟只是短期的几天逗留罢了。
    “三千块钱，”宋念认真看他，“我和你签订两年的合同，只要你三个月内，能干干净净赚到一张去北城的机票，以后我可以带着你。”
    丁先：“！！！”
    他好像突然感受到了，天上掉馅饼是什么感觉。
    “三千块？”
    丁先瞪大眼睛，声音都在哆嗦，完全不敢相信，“你知道三千块是多少钱吗？”
    “这边的人偷偷卖地，不过一百出头一亩，你要给我三千块？”
    “即便是跟我签合同，你不怕我跑了吗？”
    “跑了也没事，”宋念很是淡定，“除非你以后不想再回家了。”
    看得出来，他很敬重长辈。
    要不然也不会明知道爷爷不同意，依旧带着人过来。
    但他的脑袋又很灵活，完全不死板，即便猜到自己已经走了，已经尝试着回来想要再努力一次。
    宋念很看好他的拼劲。
    既然想发展深城市场，在这里有一个可用的人，非常重要。
    宋念打算培养丁先。
    “我愿意！”
    “别说是两年合同，你让我签卖身契，我都签。”
    “你放心，以后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丁先只觉得，这辈子总算找到一个，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就差把心窝子也掏出来给宋念看，“我可以发誓。”
    “发誓就不必了，你先上车。”
    她没有国营单位，无法和丁先签订多么正规的劳动合同。
    “周祈，你把你下面那个储物格里的文件拿出来，在上面填上我和他的名字。”
    周祈照做，手上重新换了只黑笔，顺利的找到了那份文件，掀开大致浏览了一下，“你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本来只是想着有当无的放一放，没想到真能用上。”
    条款处是空白。
    宋念当着丁先的面坦荡开口，“我说，你写，把条件全都补上。”
    “很重要的一条是，”宋念看向坐在后排，完全不在乎合同上写了什么的丁先，眉眼压着几分认真，“如果你拿着三千块钱，依旧无法拥有一个光明正大进到港城的名额，那咱们合约作废，借条生效，算你欠我三千块钱。”
    她又不是真的圣母，见的谁都要扶贫一下。
    好心情泛滥，说帮就帮，支持年轻人的梦想。
    不添附加条件，对方也不会珍惜别人的给的机会。
    周祈笔走游龙，写的飞快，全部写完自己看了一遍之后递给宋念检查。
    “可以。”
    宋念递给丁先，“你认识字吗？”
    后者重重点头，面上的激动依旧没有褪去，“我会！”
    虽然依旧很是激动，但他并不犯傻，没有真的要把自己卖给对方。
    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合同。
    丁先不好意思的跟周祈借了只笔，字如狗爬一样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宋念扫了一眼，有些可惜，“忘了带印泥。”
    要不然，从商城里顺势买了一盒丢在后备箱，然后假装去找找？
    脑袋里的想法刚刚冒出，丁先已经干脆利落的咬破了自己的大拇指。
    鲜红的血迹冒出，他的手指重重按在了合同上自己的名字下方，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手指印。
    宋念：“……”
    这傻孩子。
    实在不行，把红笔的墨水倒出来。
    糊弄糊弄也行啊。
    怎么还咬破手指，这又不是像拍电视剧一样，轻轻一样，立即渗血。
    宋念小的时候自己试过，能把拇指咬出血，要用的力道，心疼自己的人都下不去那个嘴，半路就疼的受不了。
    毕竟十指连心。
    丁先笑笑，担心自己的血会弄脏汽车的座椅，把手指按在自己的裤子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