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阴暗的想法龙一无所知。
但凯多的来临她却是知晓的。
尾巴刚刷一半，都没享受完，但孩子的教育问题确实得安排上。
塞西尔眼前一空，巨龙银色的尾巴刷的从眼前消失。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快的看了一眼蹒跚着走到跟前的凯多。
身为骑士长，凯多长得人高马大，一张英挺的脸有着西方人特有的粗犷野性。
他身上满是训练留下的痕迹，肌肉蓬勃发达，像头狮子。
与他相比，塞西尔便显得过于瘦弱了些。
凯多伤还未好，昨天躺了一晚上木板床，亦有些腰酸背痛，他心中并不待见这头龙，但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走到龙和塞西尔面前时，眼中的抗拒已经强行被他压制了下来。
“我来教他。”
他言简意赅，显然不愿意多说半句话。
龙半点都不在意他态度好不好的问题，毕竟她没工夫搭理蚂蚁，蚂蚁的一切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但该交代的还是应该交代一下。
龙慢悠悠的说：“一个星期七天，星期一到星期六，上午文化课，下午剑术课，晚上魔法课。”
她有些怜悯的看了一眼凯多：“你魔法不行，吾还得另外找个老师。”
“星期天就休息，劳逸结合一下，免得把吾看中的小奴隶累死了。”
小奴隶听到这里，有些腼腆的勾了勾唇角。
大人真好，还给放假。
凯多木着脸，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头龙这么喜欢这个异端，只能用同是黑暗生物来当作理由。
“没有课本，”凯多勉强忍着从内心升起的不适，“没有课本怎么教？”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不屑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显得乖巧无比的塞西尔：“塞西尔王子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恐怕要从最简单的字读开始学起，深奥的课题，他现在应该也看不懂。”
这该死的骑士，是在大人面前诋毁他。
塞西尔低下头，心中想要杀了凯多的念头更加浓郁了。
“你们人类可真是吝啬，连王子都不会看书，想来国王和王后也都是文盲。”龙阴阳起来，听得凯多都震惊了。
“他是银临帝国的灾祸，一个注定要死的祸端，为什么要学习？”凯多还是没能忍住，他的忠诚虽然是献给了教皇阁下和光明圣子，但皇室也算是他效忠的对象之一，“陛下和王后博览群书，是塞西尔王子只能仰望的存在。”
“看了那么多书结果被一个预言吓死了，还不让孩子读书，吾看他们跟文盲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太过逆天，凯多都麻了。
他万万没想到，一头魔龙竟然声称接受过皇室精英教育的王为“文盲”。
“怎么？你觉得吾说错了？”
龙看到了凯多眼底的不赞同。
她本不欲多说，蚂蚁怎么想的很重要吗？
但突然，她看向了塞西尔。
他低着头，刚刚的话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伤害，被恶意包裹了这么多年的人，没有一出王城就变坏已经非常难得，而且……命运这种东西，并不是注定的。
龙甩了甩尾巴，继续说：“谁说预言不可以打破？而你又如何得知，为了避免预言实现所作出的事情，会不会正是推动预言成真的车轮？”
“命运、预言，这是先知都无法准确判断的东西。”
“一群蠢货，竟然觉得光凭一则预言就可以代表人的一生。”
“这样的人，不是文盲是什么，连自己的思考都没有，吾都懒得多看一眼。”
凯多愣住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个生物会出说这样堪称大逆不道的话。
预言怎么可能打破？
这条魔龙真的疯了。
与凯多不同，塞西尔却听得双眼发亮。
命运和预言……也是可以打破的吗？
他也可以和命运抗争……吗？
可以的。
魔龙大人说的话，永远都是正确的。
凯多虽不信魔龙的话，但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震动，他正欲开口反驳，龙却不想听了。
银龙挥了挥爪子：“行了，蚂蚁，你这水平吾看也只能教教塞西尔认认字。”
“万一给吾教成和皇室一样的蠢货，吾不是亏了。”
她低头看向塞西尔，语重心长的说：“奴隶，有些道理若是不懂，吾可以在空闲的时候大发慈悲的教教你。”
“这个蚂蚁的课，你学学字儿就行了，人类还是要有自己的思考。”
“懂了吗？”
塞西尔仰起头，因为他的动作，细腻柔顺的金发微微荡开，看得龙注意力都差点偏了。
“我只听大人的话，别人的我都不听。”
凯多嗤笑一声。
这异端倒是谄媚，一点骨气都没有，竟然向一头魔龙效忠。
真是人类中的败类。
龙很满意：“算你有点眼光，知道文盲蠢货的话不能听。”
“行了，课本什么的，吾城堡的书房里有很多，自己去学。”
龙有些昏昏欲睡，人类和她相比太小了，看着就跟蚂蚁似的，她还不能动作太大，万一一不小心把塞西尔踩死了怎么办？所以她也很累的。
哎……反派太过娇弱，真的让龙烦恼。
塞西尔不想打扰大人睡眠，他收回热切的视线，看向凯多的时候眼睛里全都是阴沉黑暗。
“凯多老师，之后就请多多指教了。”
他嘴里说着“老师”，看着凯多的目光却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若不是这是魔龙大人亲自抓回来的老师……
他也确实需要学习……
单凭他质疑魔龙大人这一点，他便要让他永坠地狱。
*****
魔龙的城堡是深渊之谷中最大的建筑。
凯多虽是光明骑士长，却对深渊之谷一知半解，不，不如说谁都不太了解深渊之谷中究竟有什么东西。
说实在的，他被魔龙抓到这里来也是有点倒霉在身上。
他负责押送塞西尔跳入深渊之谷，眼见着那个祸端在眼前消失，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只是没想到，在回程的途中，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听到了翅膀的呼啸声。
敏锐的光明骑士直接翻身从帐篷中冲了出去，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银色的光亮，然后就被一道冰系魔法的力量打晕在地。
直到晕倒之前，他都维持着震惊的模样。
他的实力虽在银临帝国中不是战士中最强的，但决对不可能被人一招就放倒。
而且在放倒之前，他还听到了那个攻击他的“生物”的声音。
“唔，好烦，就认认字儿，随便抓一个好了。”
“这个实力不太行，但已经是这几个蚂蚁里面最强的了，聊胜于无吧。”
“……哎，无敌是多么寂寞~~~~”
只要一想到那天被抓的屈辱，凯多便无地自容。
而在得知这份屈辱的来源竟然是魔龙和异端后，他更破防了。
于是，在充当了塞西尔文化课和剑术课老师之后，凯多身上只有怨气。
他忍着反感，和塞西尔找到了城堡中的书房。
一个巨大的、堪比王室图书馆的书房霸道的呈现在两人眼前。
书房的楼层很高，塞西尔站在中央，仰头时看着环顾四周的整面墙上，全都排列着无数书籍。
巨大的圆弧屋顶全都是用透明的彩色玻璃镶嵌而成，阳光从上面打下来，透到墙壁和地面的反光也成了彩色。
塞西尔捏紧了拳头。
他渴望了很多年，自己都快要忘记的美梦，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实现了？
他想要看懂那些深奥的书籍，十几年来，内心的空洞想要用什么东西来填满。
但奇怪的是，让自己内心丰盈的并非是这些他渴望了很久的东西，而是……
而是一头龙。
凯多黑着脸看着四周堪称恐怖的藏书，他目光所及之处，已经看到了好多连皇室图书馆都没有的绝版书。
难以想象，为什么这么多的书竟然存在于魔龙的城堡之中。
好在书籍的主人不是个喜欢乱放书的，位于下层的书籍大多都是些浅显易懂的各科知识，拿来给异端授课应该刚刚好。
他走到书架最下方，手指在《魔法知识浅析》上停顿了一下，眼神一偏，继续往下，竟然在最底层的书架里抽出一本《鹅妈妈识字》。
凯多冷笑一声，没想到这里连三岁小孩的启蒙书都有，他可没有那么好心去教塞西尔什么魔法起源、大陆历史。
他从来都没有看过什么书，这玩意儿不是刚好吗？
低贱的异端，从来没学过知识的灾厄，恐怕连这三岁小孩都会看的书都学不会吧？
好像用这本识字书就能贬低塞西尔似的，凯多心中竟然有些快慰。
他把那本书摊开，用十分随意且敷衍的声音冲着塞西尔不耐烦的说：“尊敬的王子殿下，这本书比较适合你。”
塞西尔掩下眸中的恶意，轻巧的走到凯多身边，垂眸看着他手中的书。
因为是教导幼儿的书籍，上面根据物品还画了不少五颜六色的插画，看起来有些童趣般可爱。
塞西尔其实有些喜欢。
但面上却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
凯多也并不在意他怎么想，他粗糙的手指指着那些文字和图片，不管不顾的快速阅读：“我、你、朋友……”
塞西尔认真的看着，努力的把文字图片音节一一对应，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会，也害怕自己学不会，但却马上发现，兴许是被龙晶改造过身体，不管凯多说得多快，他非但没有落下一个词、一句话，反倒还觉得凯多念得太少，他记得太快。
他抿了抿唇，右手不自觉地又落到了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魔龙大人赐下鳞片的位置。
凯多噼里啪啦念完了一整本书，也不过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
他合上书，似笑非笑的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塞西尔，觉得他肯定记不住：“怎么样？王子殿下，这启蒙书你记得如何了？”
“还行。”
塞西尔说。
他略过凯多嘲讽的眼神，淡然道：“还有呢？我想要快点学会常用字。”
凯多嗤笑一声：“贪多嚼不烂，王子殿下真的全都记住了？魔龙要是考验起来，你答不上来可就要失去魔龙的宠爱了。”
说到“宠爱”两个字，他还加重了音量，好像觉得这样说就可以侮辱塞西尔似的。
“还有呢？”塞西尔并不在意凯多的嘲讽，比起高塔之上那些人的谩骂，凯多的话听起来不痛不痒的，过于温和了。
而且，他确实很担心失去魔龙大人的宠爱。
他要快一点学会魔龙大人安排的任务，不叫它失望。
凯多咬了咬后槽牙，冷笑道：“行啊，王子殿下既然想学，我也不能拒绝。”
“谁叫我现在是你的老师呢？”
凯多说完，直接走到书架下，又拿了一本书出来，但和之前一样，这本书还是属于幼儿读物，还是偏向于黑暗寓言的《黑兔子童谣》。
凯多怀着愤怒，摊开书，念着上面诗句般的内容——
“爸爸杀了我，妈妈抛弃了我，可怜的诺亚被埋在玫瑰盛开的山坡……”
“……”
“兔子说，为什么鸟儿失去了翅膀？它们看起来像红色的蛹……”
“……”
“魔鬼啃掉了小王子的眼睛，它品尝着这纯净的甜美，用他的骨头敲响春天的赞歌……”
“……”
直到一整本讲完，塞西尔这才抬头，他异色的眼睛直视着凯多。
“好玩儿吗？”
凯多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当反应过来自己因他的眼神升腾而起一丝胆怯，却又马上故作镇定的嘲讽：“我不是在教你认字儿吗？念什么不是念？”
“王子殿下不会怕了吧？”
塞西尔摇摇头：“怕？不会。”
“我很像里面的人不是吗？”
他歪了歪脑袋，金色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像破碎的梦境。
塞西尔看着凯多的眼神里全是直白的认同，甚至带着些诚挚：“父王不要我，母后想要杀了我，可惜我没有被埋在皇宫的蔷薇花园……”
“我有点像他们，但我比他们幸运，我遇到了魔龙大人。”
“我的翅膀还在，没有变成丑陋的东西……”
“魔鬼想要得到我的灵魂，现在却只能被压制在角落祈求我的仁慈……”
“所以我为什么要怕？”
凯多被塞西尔的话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意外的看着塞西尔，突然觉得……比起那个绝望的没有丝毫生存意志的他，现在的他更加可怕。
像是一个魔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宝藏。
从此明白了欲望的写法。
更像一个死死攥着心爱玩具的孩童，可以天真又残忍的毁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