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你怎么还赖上我了?”刘黑宝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问向副驾驶上的小泥猴。
小泥猴好似未曾察觉到刘黑宝的话语,只是恍惚地望着前方的道路,仿佛是在看着一片陌生的土地。随着车子的颠簸,她的身体时不时被挤压出一两声飘渺的呜咽,轻得像哈欠。
她怀里已经没有了小不点的身影。
“哎……你这也不算赖上我,你特么都没说过话。”刘黑宝摇头,否定了他刚才的话语。
然后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又换了一个新的目标埋怨:“玛德,那就是彭仔那小子,肯定是他用能力算计了老子!狗日的,这事儿没完!”
听着刘黑宝的埋怨,很久没有摆弄过自己身体的小泥猴,忽然动了起来。
她撑起双臂,翻转着自己的身体,跪在高高的车座上,脑袋忽上忽下,试图从上面或侧面去看向后方。
刘黑宝点了根烟,他开得是半挂,是那辆赵四开过来的半挂。他知道她是想看看她的同伴,他们躺在后面的货箱上。
刘黑宝眯眼看着前方,烟雾将他包围。他不认为她能看得到。
这是半挂,驾驶室大,座椅大,什么都大。而她太小,都快站起来了也没车座子高,视线怎么投出去?
他按了按喇叭。更别说,这还是全封闭式的驾驶室,从这里压根就不可能看见后面的车厢。
他又按了按喇叭,看上去有些暴躁。
长长的半挂歪歪扭扭地行驶在泥泞的土路上,伴着稀稀溜溜的泥浆声,喇叭轰个不停。
倒也不是他喜欢喇叭那刺耳的声响。已经有不少人回到了集市,三三两两地挡在路中间,不按喇叭没法走。
那些被踩踏致死者的家人回来了。他们在抱着尸体嚎哭,撕心裂肺,口中唤着一些刘黑宝听来陌生的名字;亦或是在哭着叫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能让他们抱着哭的尸体,他们眼里冒着正在逸散的希望。
刘黑宝额头青筋跳,他莫名烦躁,使劲儿轰着喇叭,油门踩得嗡嗡响,将这些烦人的哭嚎全盖过。
人们看见轰着喇叭的霸道车子,赶忙咽下哭声,惶忙地把尸体拖向路边,搂在怀里。等车子走过了一段路才敢接着哭,生怕自己烦人的哭泣惹来大祸,换其他的家人再来哭自己。
刘黑宝撞碎一份份本该完整的悲痛,将本该属于他人的宣泄霸占成自己的宣泄,将车子开出了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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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小泥猴藏棉花的那个小河边,刘黑宝正站在车厢上往下扔着尸体。
他刚才问小泥猴该把她的同伴埋在哪里?小泥猴给了回应,说埋在河边。
他问什么河边?她说那其实是条臭水沟,因为太臭,很久没人去那里了。现在已经不臭了,水很干净。
他又问什么臭水沟?
小泥猴就把脑袋伸出车外,把身子挂在高高的车窗上,一路指着路。
刘黑宝指出了她奇怪的姿势,他表示坐在椅子上也能指路,挡风玻璃是透明的,明明什么都能看清。
小泥猴说她不太习惯挡风玻璃,说在它后面看路心会慌,伸出脑袋来看才有把握不指错路。
刘黑宝骂她没见过世面。而她居然冲着刘黑宝吐了口口水。
刘黑宝大怒,絮絮叨叨了一路,除了脏话,十八般语言艺术都用上了,可谓是使遍了浑身解数。
但小泥猴除了指路,就没再搭理过他,脑袋远远伸出车外,浑然是固若金汤的冷处理。
刘黑宝还生着气呢,扔尸体的时候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尸体摔得砰砰作响。
“你起开!别摔了!我自己来!”小泥猴冲着刘黑宝大叫。
刘黑宝不搭理,故意把小不点的尸体摔出了老远。
“啊啊!!”小泥猴拼命地往半挂车厢上爬。但这玩意儿对于她来说太高了,她不停地掉下来。
刘黑宝嗤笑,停手不再摔尸体了,叉着腰俯视着小泥猴,一副得胜将军的架势。
其实是负罪感已经将他淹没了,像黑色粘稠的海,他感觉他的生命正在变质腐败,要泡在海里溶解。就算是要他再摔,他也摔不了了。
他苦恼于道德底线,虽然他的道德底线本就不高,但终究是有。他希望他的身体里能没有这种东西。
“啊啊啊!我要杀了你!”小泥猴认识到她爬不上这钢铁山坡似的半挂后,掏出了兜里的水果刀,双手紧紧握住,仰视着刘黑宝尖叫。
“玛德,你这不是欺软怕硬吗?老子虽然没素质,但好歹是在帮你埋人,而且帮你报仇的还是老子这帮人。”刘黑宝点了根烟,坐在车厢被大雨冲淡的浅红色水洼里,接着说,“老子不是最恶的吧?你就算要杀老子,那也先得把赵金山一伙的余孽杀干净了再来杀老子,不然你就是欺软怕硬。”
“再说了,你冲着赵四他们的时候怎么就光知道哭?也没见你掏刀子啊?双标是不是?”
“我不杀你!你下来!”小泥猴呲牙。
刘黑宝歪头打量着小泥猴,忽然咦了一声,起身瞬移到小泥猴身前,挑着眉仔细端详着她。
小泥猴一惊,赶忙用水果刀抵住了刘黑宝的大腿:“你要干嘛?小心我扎你!”
说完后,她仰头瞪着刘黑宝,雪白的牙在阳光下闪着光,面皮一颤一颤的,像是在模仿将要下口撕咬的猎豹。
刘黑宝面色怪异地看着她的红棕色大眼睛、抵在自己大腿上的水果刀、以及那身妆点来的凶狠。
“怎么这么眼熟呢……”他喃喃。
“我……我打劫过你,你还……还救过我,在小卖店。”小泥猴脸上的凶狠霎时消解掉了,她手上的刀子松了松,仰头看着刘黑宝的眼睛,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
“糙……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两只泥猴都是你啊?”刘黑宝像是听到了一个新鲜的笑话,嘿嘿笑了起来,被烟呛得直咳嗽。
小泥猴面色一滞,凶狠重新浮现,她手腕再度用力,在刘黑宝腿上抵出了一个小凹陷来。
“我要杀了你!”她咆哮。
“得得得……我好好整,不摔了,咱俩和好吧。”刘黑宝摆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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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刘黑宝站在一个土坑里,拄着铁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斜眼看着正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土的小泥猴。
“送你了,我这可是稀罕货。”
一把短柄小沙铲扔在了小泥猴的面前,她一惊,然后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事物。
这把小沙铲铲头两面开刃,在阳光下泛着黑光,木柄看上去刚上过油,又润又光滑,柄尾还带着“炉钩子制造”的图标。
“这是给我的?”她没碰沙铲,抬头问。
“废话,不然让老子自己挖啊?”刘黑宝翻白眼。
“借我用还是送给我?”小泥猴看着小沙铲问。
“送你了,老子不用二手铁锹。”刘黑宝摆手。
小泥猴在身上擦了擦手,伸手抓向小沙铲。但在要握住时,她忽然停住手,起身一溜烟跑向河边,蹲下哗啦哗啦地洗着手。洗干净了才再跑回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沙铲瞧着。
刘黑宝又翻了个白眼:“快挖!”
小泥猴看着崭新的小沙铲犹豫了片刻,说:“我不用它,我用手挖。”
“什么?”刘黑宝不解。
“铲子用坏了怎么办?”小泥猴摆出认真探讨的模样。
“玛德,铁锹不就是用来挖土的吗?不然为什么要发明铁锹?”刘黑宝有些抓狂。
“不行,我用手挖,铁锹挖不坏也会刮花的。”小泥猴摇头。
“刮不花!不信你试试!你看看木柄那里,炉钩子制造懂不懂?刮不花!”刘黑宝跳脚。
“不行,刮不花也会用旧的。”小泥猴把小沙铲轻轻放到地上,再次用手挖了起来。
“糙!不挖你就还给我!”刘黑宝伸手讨要,张嘴咆哮。
“不给!你都说给我了!”小泥猴掏出水果刀,警惕地盯着刘黑宝。
“哇呀呀!”刘黑宝仰天悲愤了两声,然后闷头挖了起来,尘沙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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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一座小小的坟墓竖立了起来。它虽看起来小,但下面安息着十多个人。
刘黑宝找了一块木板,正在刻墓碑。
小泥猴则又蔫了,她怔怔地蹲在一旁,背对着坟墓,抱着小沙铲。
“墓志铭刻什么啊?要不要把他们的名字都写上?”刘黑宝问。
“我知道七八个名字,他们的名字我记不全。”小泥猴喃喃道,“有嘎比纳、小臭臭、小不点、烂耳朵、小光腚、小坡子……”
“停停停,记不清那就不刻名字了,不然有的刻了有的没刻,他们容易在下面打架。”刘黑宝沉思片刻,握着铁锹头在木板上刻起了字来。长长的铁锹在他手里如指臂使,竟像一支笔一般灵活。
刻好后,他把墓碑钉在坟墓前,上面俨然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当人类的花骨朵,三生有幸,下辈子还当,爱当,嘿嘿。
他听小泥猴说嘎比纳爱抽烟,就把一包烟摆在了坟墓前,打火机也没忘。
他又从空间里拿出了一瓶酒来,扔在墓前,问嘎比纳敢不敢喝酒。然后他又摇头失笑,说嘎比纳连杀人都敢,怎么会不敢喝酒呢?
但刘黑宝最后评价他为没断奶的小鬼,只不过是装大人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小泥猴起身,跑到几十米远的地方,蹲下用手刨起了土。刘黑宝好奇地看着,没一会儿,她居然刨出了一大捧棉花来。
刘黑宝说她是属狗的,还特么藏骨头。
小泥猴有些沮丧,她没想到地下还有水分,这些棉花都被打湿了,不暖和了。
她又刨出了几包食品和一包药,抱着棉花一起走到坟丘,把这些东西埋进了坟丘里。
她嘴上还絮絮叨叨着,说药物是给小不点的,但其他人要是生病了也可以吃。糖和食物是给大家一起分着吃的,要省着吃,还说要嘎比纳多给小臭臭吃一点,他比较馋……
最后,她把怀里的水果刀深深插进了坟堆里,不见刀柄,说给嘎比纳了,他的瓷片没了,拿这个保护大家。
她又承认她输给了嘎比纳,她服气了,说嘎比纳才是有担当的大哥,她只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并要嘎比纳在黄泉路上带人去找她的妈妈和那个泥猴老爷爷,他们可以互相照顾。
刘黑宝插嘴问嘎比纳认识你妈妈吗?
小泥猴说认识,有次嘎比纳被她带人打哭了,他妈妈带着嘎比纳找上门要说法,她妈妈还安慰嘎比纳呢。
最后她说要嘎比纳给她留一个二当家的位置,少了二当家不干,她也是要面子的。
刘黑宝站河边抽着烟,他觉得这条河就是个臭水沟,闻着还是比较臭,但是水确实挺干净。
旷野寂寥,小泥猴嘀嘀咕咕地絮叨了很久。
刘黑宝发动汽车,让小泥猴上来。
小泥猴问他去哪儿。
他说带她去吃席,有大鱼大肉,还有果汁儿。
小泥猴问要不要钱。
刘黑宝说叫他一百声“帅哥”就行。
小泥猴问要是她一天叫三百声,能不能每天都管三顿饭。
刘黑宝哈哈笑着表示,只要她能找得到自己,一百声帅哥就能换一顿饭,永远有效。
小泥猴当场就叫完了一百声。刘黑宝问她怎么不多叫一些。她说她怕刘黑宝说话不算数,只能一顿一顿地叫,叫多了怕亏了。
车子驶进了镇子,哭声隐隐约约穿梭于角角落落,人们在走街串巷地安慰发出哭声的家庭。看来踩踏事件要比想象中的严重一些,死了不少人。
“哎,你有什么梦想吗?”刘黑宝百无聊赖地问着副驾驶上的小泥猴。
她抱着小沙铲,愣了一下:“什么是梦想?”
“就是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当妓&女。”小泥猴的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色。
“啊?”刘黑宝差点一脚刹车翻进水沟里。
“为什么?当啥不好当那玩意儿?”
“因为泥猴只有当妓&女才能吃饱饭。”小泥猴理所当然地说。
她把自己脸上的黑泥揉下来了一些,撩起杂乱的头发,给刘黑宝去看自己的面容
“妈妈说我长得很好看,长大了会更好看,我觉得我一定能吃得上妓&女这碗饭。”小泥猴自我打气地说。那神情,和博博说要当太空人时的神色仿佛,都向往而坚定。
她长得确实很好看,绝对的小美人胚子,从黑泥里露出的皮肤滑润如脂,五官浑美,眉眼里似乎藏着一只想要高歌的麻雀。
那红棕色眸子虽然红肿得可怕,但仍不减半分清澈明亮,那上面不过是笼罩了一层迷雾。
刘黑宝沉默了,他再一次觉得这方世界的人类社会已经从根子上烂了。孩子们已被残害,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对于男孩来说,杀人如麻的悍匪才是高尚,比如嘎比纳;对于女孩来说,妓&女才是追求,比如小泥猴。
“你叫什么名字。”刘黑宝问。
“我叫莫莫。”
“大名呢?”
“没有大名,妈妈说大名要长大些再取。”莫莫默默地说。
车子停在酒楼前,刘黑宝下车,走到莫莫这边打开车门。
“下车,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