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先生说,我原本是随家中出逃,却不想半路遇到山匪劫道,女眷细软等等都被劫走……”
林离显露出来了一副几欲落泪的神态:“不想现在居然是被抛到了并金山,也无处可去。我素闻先生之名,知道先生是仁义之军,现在我无路可去,如果先生不弃,就让我随行可好?”
“原来如此。”
姬子任微微颔首:“既然是这样,那公子便随我等一道就好。不知公子名姓?”
“林离,字房。”
林离随口取了个字。
“好,林公子可随我们义军战士去取一份干粮,事急从权,没有条件起灶,还望林公子见谅了。”
姬子任说得很是客气,一个看上去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少年,就走了过来。
……
“你叫什么名字?”
林离看着手上的这一坨黑色硬结的东西,又看了看大口大口吃着同样的东西的少年,心中忽然有点复杂的情绪。
“古显国。”少年含糊不清地答道:“哥哥,你不吃吗?”
“我其实不太饿。”
林离实话实说。
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汲取周围游离能量,日积月累之下,也会有长足的进步,维系体能,也绝对足够。
“你吃这个,不觉得干吗?噎得慌?”
他感觉得出来,古显国没有一丝一毫觉得手中的东西难吃,不是纯粹为了饱腹。
这一块干粮里面,成分完全就是各种粗粮,只不过相对来说含糖量还算丰富,能够大量补充体能。
“不会啊,你看。”古显国把干粮的断面举到了林离的面前:“里面的冰渣,雪,用舌头的温度化开,就是水了。”
林离一下子有点愣住了。
在地球上,哪怕是营养剂,都可以选择各种口味,体验上面也绝对不会差。
以地球文明的生产力对比义军的餐饮,完全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就在他发愣的这一下,古显国已经又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我的这一块你也拿走吧。”
林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干粮递给了古显国。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古显国体内的细胞,也有些饥饿的状态,已经是真正的营养不足。
“你真不吃?”
古显国有些狐疑地看了林离一眼。
“真的,你快吃吧。”
“那你不要后悔!”
古显国眼睛一亮,一把从林离的手里把那块黑糊糊的干粮抢了过去,还用舌头在上面舔了一圈,生怕林离突然想要抢回去似的。
“吃吧吃吧,说了给你就是给你。我走两步活动活动身子……”
林离站了起来,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就要不禁落泪。
此情此景,相互印证,究竟与何时何处相似,他又怎么会没有感觉?
哪怕那个时代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远去,连各种思潮都已经逐渐淡化,历史也不常被人提起,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后人记得。
而在感伤之外,他却诞生出来了一个新的疑惑。
他四下随便转了转,心中却是沟通着青年。
“你说,他们会不会也有一个信息源头,才能让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被复现出来?”
“至少以我的记忆没有。”
青年沉默了下:“或许有,但是那也不一定是一个人,而是一种道,一种信念。”
“不过可以明确的一点就是,这个姬任的身上,气运非常之旺盛,包括跟随他的这些人,气运也都可以说是很不错了。”
“是吗……”
就在林离背身的时候,姬任的目光,其实也在远远地看着林离。
他的目光之中,有忧虑,有疑惑。
“石穿啊……”
姬任的声音很小:“你有看出一些什么没有?”
他叫的石穿,是一个年逾半百,但看上去还是神采奕奕,小眼睛,少头发的一个男人。
石穿点点头:“你看他行走之间,其实非常轻松写意,一举一动,不需要刻意,都控制巧妙。我年轻时候,学过一些看气的小窍门,我眼里面,他周身时刻都有气环绕入体,不吃不喝也神采奕奕,恐怕是踏入了气境,服气辟谷的仙道之人。”
“果不其然。”姬任点点头:“我其实也疑心,哪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如何修得这样一副无暇之身?更不要说在这荒郊野岭,天寒地冻,却是半点不见伤病,蚊虫不近。”
这样说着,他的眉毛也不禁皱了起来:“仙道中人,为何会出现在我们这里,又要与我们同行?”
“我曾经在神道门下面属国的太学进修过三年。”
一个留着关公须,眉眼中有些英气的男子道:“据说历朝历代更替之时,都是龙脉交汇,新龙脉诞生,旧龙脉灭亡,天下气运大动的时候。”
“而这个时候,仙道宗门就会纷纷派遣宗门中人下山,干涉世事,搜集气运,福泽道统。”
“无论是压榨旧国的最后一丝气运,还是分润新朝的定鼎,对于超然世外的他们,都是轻而易举。”
“吴豪,你的意思是……”
姬任摸了摸下巴。
“简直就是放屁!岂有此理!”石穿虽然也压低声音,但话语之中,还是充满了怒意:“收割气运,坐享其成?”
“天下百姓万民,苦苦挣扎的时候,他们在哪?”
“千里饿殍,易子而食的时候,他们在哪?”
“朝廷无道,官逼民反的时候,他们在哪?”
“他们号称什么仙师,把持朝纲,监视天下,又说什么狗屁的放任自然,扯什么没有福缘,对百姓拱手而治,坐看朝代更替,不过就是仗着无人能够反抗他们吗?陆地神仙寻求飞升,位列仙班,气境长老想要成就陆地神仙,终日闭关不出,凡境弟子趾高气昂,比朝廷大员更甚,飞扬跋扈……不过是一群趴在万民身上的吸血虫罢了。”
“这样的人,也配待在我们队伍里面?”
“你不要命了!”
吴豪连忙去捂他的嘴巴:“这可是气境的仙道之人,别看他样貌年轻,说不定就是什么返老还童的妖怪,寿命比金朝都要长!你就算是压低声音,隔着几百米,但是被听见了怎么办?万一被听见了怎么办?他要是发火了,你我死不足惜,这么多的同胞乡亲们,就都得一起遭殃了!”
“那就让他跟着?谁知道他要做什么?”
“唉!”
姬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们呢,担子重,责任大,要走的路,很长很长。石穿,我知道你是向来性子率直,但是事关重大,不能让你再‘嫉恶如仇’了。况且,你我又怎么知道他如何呢?退一万步的讲,哪怕他是那种‘太上无情’的人,难道这人间红尘,就不能打动他?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嘛,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能少许争取争取?”
“那你看着办嘛!”
石穿嘟囔了句,似乎受了气的一个老顽童。
“好了,这件事我亲自负责,可以了吧?”姬任摆摆手:“那这样,石穿,你去看着前面的队伍,让他们务必小心登山。”
这个时候,林离正在和青年聊着天。
“什么是道?其实道有两道,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外道,就是大道,天道,这些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客观存在的规律。”
“内道,就是你自己的道路,坚守,信念,你的思考,人格,世界观,汇聚出来的东西,是你要去践行的东西。”
“心灵是有力量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信仰,香火,愿力,都是这种力量的体现。哪怕是众生之心,也不自觉的有自己的力量。”
“身体上面的力量,需要一个引领,用意识来引领。”
“意识依托于灵魂架构,诞生于心灵的知性,那么心灵之中的力量,谁来引领?”
“外求,就是信仰的引导,虚无的寄托。”
“内求,就是自我的道路,天地苍茫,前路荆棘遍布,而人独行其间,九死未悔。”
“有了道,才能够称得上是懂得运用心灵之力,而不是间接的支配精神。真仙之元神,金仙之金性,其实都有心灵之力的成分在其中,只是运用都还粗浅。”
“而炼虚合道,就是将自己的道,和外界的道相合,所以举手投足,起心动念,都可以勾动‘道’之所在。”
“第十感,则是把自己的存在根基,都转移在了‘道’上面,你自己就是道的一部分,或者说,你与道同在。”
“我其实有点迷茫。”
林离叹了口气:“如果说第七感的要义,寻得真性,是‘我要做什么’,那么第八感的关键就在于,我‘如何去求’。”
“也就是补完我的道,并且用实际行动,来换得发自内心的通达。”
他有些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神色颇为纠结困顿:“但是我的思考,似乎是陷入了一种循环论证的怪圈之中。如果想要达成目标,贯彻道路,念头通达,就需要力量,需要力量的最快捷径,就要在意识层次上面有所提升,而要提升意识层次,就需要力量……”
“力量固然是必需品,但并不是每时每刻,力量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青年沉吟了下:“当然,这话并不是我说的,我只不过是把那群秃驴的话,转译了一下。你走的这条路,与我不同,我无法指导你。不过,不论你究竟所求为何,在这一关上,都唯有依靠自己,才能证得。”
“学人者生,似人者死。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
青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只留下林离一个人沉思。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姬任走了过来。
“我看公子刚才面露难色,不知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他一面问着,心中不觉有些奇怪。
林离方才的神色落在他的眼中,不似作伪。
若是仙道中人,为何忽然有如此烦恼之色?
“远离亲人,念及他们处境,不免伤怀烦忧。”林离笑了笑,随口编排了个借口:“先生不去领导义军,反而来关怀我这落难书生?”
“义军之大,自不会独我一人专擅。”姬任也呵呵一笑:“偷得少许闲暇,权当休息,那几位同僚却是羡慕得紧。我看公子似乎不饮不食,也神采奕奕,耳聪目明,步履如飞?好体能啊。”
这就是在试探林离了。
“家祖曾是宗门外门弟子,虽遭逐出,却也得以流传下来了一篇服气口诀,虽然不能求仙道,却也可以代为服气辟谷之用。”
林离闻言,略一沉吟,答道。
“原来如此……”
还不等姬任再问,林离立即反客为主:“姬先生率义军多年,我仰慕已久,能见真容,其实荣幸非常,不知道姬先生可否为我讲讲,当初为何举起义旗?又为何得以隐为天下义军之首?此中故事,江湖朝野虽然有传,却也是三言两语,不足为凭。”
“自无不可。”
听到林离的要求,姬任眼角微微一跳。
他沉吟了下:“说来惭愧,我虽然也中了秀才,但其实不知道中州四荒,究竟有多么广大,一日到省城里面,偶然看见一副地图,方才知道,原来天下之大,远超我所思所想。”
“我家乡是在英招山,中州虽然是福地,但是论及土地广大,却不如四荒,我们一地行省更小,县城更小,小到地图上也不见,英招山自然也就不能寻觅到影子了。”
“我那时总想,圣贤之道,仓颉造字,不是用来做文章,做八股,夸夸其谈,或者开一些诗会,附庸风雅,做翩翩公子,一些看似文气浓厚,却对国家,对百姓全然没有益处的事情。”
“圣贤之道,其实是经世之道,治国,治天下之道。那天下是什么呢?是仙道十门,是万岁皇上吗?我以为不是的,是百姓之天下,万民之天下。百姓如何,天下才如何。”
“那么天下百姓之数,万万都不可以道尽,百姓如何,民生如何,不是头等大事吗?”
“就以英招山一地而论,我虽出身于豪绅之家,但也知道家中佃户长工之不易,生活多是痛苦。哪怕丰年,挨饿,挨冻者也有之,无钱看医病死者有之。”
“大小纠纷,鸡犬不宁,乃至于出人命惨案,投湖坠井上坠者有之,不能念书开眼,一生目不识丁,浑噩度日者更是有之。”
“整个英招山,我以为,是没有多少人可以像我一样快活的。”
“那么放眼世界上,又如何呢?以我一点愚见推论,恐怕整个天下,均寡之事,总是不公,快活之人,也总是少,而痛苦者多的。难道天道就是如此的吗?
“天公造了人,祂的用意就是如此的吗?我以为绝不会是如此,而且若要不如此,是要人自己奋起起来的。”
“所以后来,我一面造反起义,一面就想这些问题。越想,我就一面讲,我跟所有人讲说:‘我们不是要打到上京,打到皇宫里面做皇帝,不只是如此的。’”
“‘我们也并不要求做皇帝,因为我们知道,皇帝是只有一个的,而万岁爷要过得快活,世上就要多出许多人不快活,他是一定不会让自己不快活的,所以百姓就一定要不快活。’”
“我又说:‘我们大多都是没有过过快活日子的,难道可以一朝翻身,就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吗?我们要做的,不是图一时痛快,图诏安,再做骑在百姓头上的人,绝不是如此的。我们是要把其他过苦日子的人,从繁重的火耗,苛捐杂税里面解救出来,而不是再向他们索要,去做一些我们不齿,痛恨的事情的。’”
“现今还跟着我的百姓乡亲们,大多是认可我的想法;我们每到一地,就告诉当地百姓,我们不是要他们纳了官府的粮,再纳我们的粮;不是要他们再腾出床铺,奉上妻女,供我们休憩的。谁若是违反了这个铁律,我们就要拿他是问,开堂问罪。”
“所以我们的队伍,总是不竭的,因为我们并不依赖强征,不依赖掳掠来维系队伍,只要还有人过得不快活,被人骑在头顶,我们就总是有同道的。”
林离听得恍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先生可有想过,这一条路,有多么难走?你们哪怕如此,武力上面,面对金朝,面对四荒,都是劣势。”
“他们不杀尽天下人,就总有人过不下去,要揭竿而起的嘛!”姬任笑了,他指着远处已经开始登山的队伍:“哪怕是道阻且长,又如何呢?奔着我们的志向去,千山万水,也都不过是等闲嘛!老话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哪怕他们抓到我一个,砍了脑袋,那也就给他们就是了!”
“杀了姬向闰,还有后来人嘛!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