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狗四鸭
刚睁眼，顾亿就对上两张脸。
一只牛头，一只马面。
惊叫到嗓子眼，眼看就要破口而出，那对牛头马面先一步怪叫出声，夺路而逃。
边跑嘴中还喊着：“啊啊啊！怪物醒了！怪物吃人了！”
跑到门口时，被一秀气青年拦住。
“三狗，四鸭，你们跑什么？小心摔着！”
牛头马面将面具一摘，露出两张稚气的脸。
“枝哥哥，床上那个怪物醒了……”其中一个孩子嚷道，“它好吓人，好可怕！”
青年闻言，忙推开两人，进了屋内。
“你醒啦？！”他高兴道，“我原以为你还要睡几天呢！”
顾亿不说话。
“对了！”青年拍了下手，急急跑到屋外，抓了把草药回来，在屋中找了一圈，翻出一只石臼，正要开始捣，一直缩在他身后的两个小男孩上前，争前恐后。
“枝哥哥，让我来！”
“不，这次轮到我了，我来我来！”
“……”
青年焦头烂额：“你俩快回家去，四水叔喊了好几声，我刚看见他折柳枝去了……”
两小孩儿立即停止争抢，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枝哥哥，我们明天再找你玩！”
话音刚落，人已跑没影。
青年摇摇头，专心捣药。
没一会儿，就捣出一坨绿糊糊的药泥。
他抓了一把，就要抹在顾亿脸上，不想床上人将头一歪，开口问道：“你是哪个？”
青年动作一顿，眼中似有失望：“你不记得我了？”
他道：“那日在不悔崖，我给了你一把赤赤草，你给了我七颗灵石，就在一月前……”
好半天，顾亿才勉强有点印象，很是模糊：“是你，你……”
“隋闲枝，”隋闲枝接过话头，“我是隋闲枝。”
顾亿点头：“你救了我？”
“也不算救……”隋闲枝实话实说，“我见王霸带走那红衣人……”
将那日所见，大概说了。
顾亿听罢，沉默良久。
隋闲枝趁机将草药泥糊好，这才安慰道：“你先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可以喊我，我若不在，也可以喊三狗四鸭，他俩就住隔壁，平日里都在我这处玩，你……”
兀自絮叨良久，却见床上之人双眼看天，不理不睬。
他自讨没趣，以为打扰人家休息，便闭了嘴，垂头丧气朝外走。
刚走到门口，还没跨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饱含试探。
“温长安？！”
隋闲枝顿住脚步，回头一脸疑惑。
“你说什么？”
床上人不吱声。
隋闲枝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出去了。
他刚走，顾亿就一个鲤鱼打挺，没打成。
只听一声脆响，她又重重跌回床上，捂着腰一脸痛色。
这副石头般沉重的身体，是谁的？
哆哆嗦嗦扶着床起来，顾亿慢慢挪到一处镜子前，抬头看去。
这一看，吓了她好大一跳！
镜中之人，头发花白，面容漆黑还布满疤痕，五官更是难以分辨，加上绿乎乎的草泥，难怪那两个孩子嚷着怪物。
低头看去，双手也是一片漆黑，皮肤松弛垂垮。
顾亿忙闭上眼睛，内视体内。
原本灵核所在位置，空空荡荡，黯淡无光。
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枯木，从里到外，都死了。
现在只需要一阵风，或是一场雨，枯木就会轰然倒塌，回归大地。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亿佝偻着背，扶着腰，一步一喘气，摸到床上，盖上被子。
半晌，咯吱响的咬牙声从被下传出：“温！长！安！”
深秋将尽，树上叶子稀稀疏疏，风一吹干啦啦响。
顾亿躺在竹椅子上，闭目养神。
距离那日，已经过了三天，她已接受自己变成一垂暮老人的事实，只是对于那颗丢失的灵核，始终耿耿于怀。
那么亮、那么闪、金灿灿又蓄满力量、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灵核，就这么没了！！！！
她连用都没用，就这么没了！！
谁能甘心？啊？！谁能甘心？！
多少个午夜梦回，顾亿都是在懊恼中度过。
就在昨晚，她还梦见自己捧着颗金色灵核，乐不思蜀，正要低头亲一口，光芒一闪，灵核变成温长安的脸。
直接给她吓醒了，醒来气得直拍大腿，不想她现在的老骨头哪里经得住拍，一下子干骨折了。
连累隋闲枝大半夜起来给她正骨绑木板。
唉！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顾亿越想越气，又不敢拍大腿，怕将另一条好腿也拍折，只好紧捏拳头，哼哧哼哧喘着气。
这时，院门外忽然有声响。
“你确定它不吃人吗？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你真是个胆小鬼，枝哥哥说了，他是人，只是受了伤，还说他不在家的时候，让咱们过来照看一下。”
“可是他长得好可怕，哪里有人长那样？”
“哎呀，你不去拉倒，我去！”
…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人推开。
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将头探入，东张西望。见水井旁的竹椅上躺着一黑白相间的玩意儿，两个小家伙摸了过来。
“它，它睡着了？”原先那个怯生生的男孩问，“它怎么还穿着衣服？”
另一个粗嗓子男孩骂道：“笨蛋！都跟你说了他是人！”说着举起手中木棍，朝椅子上的人捅了捅。
顾亿一动不动。
小男孩又捅了一下。
顾亿依旧不动。
“它是不是死了？”胆小的男孩出声，“我们还是走吧，万一它咬人怎么办？”
胆大的男孩没理同伴，举着木棍又捅了数下，椅子上的人始终没有动静。
他想了一下，大着胆子，踮着脚，慢慢靠近。
伸长脖颈，好奇瞅了过去。
就在此时，椅子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嘴中发出怪叫。
“哇！”
“啊！！！！”
两个小男孩儿顿时鬼哭狼嚎，转身要逃，无奈腿比面条还软，坐在地上又哭又叫。
顾亿没想到自己鬼脸威力这样大，看小孩儿被吓哭，呵呵直乐。
她也不想想，以她现在这副尊容，哪里有做鬼脸的必要？
哭声渐渐息止时，顾亿躺回竹椅上，伸手指了指左边的小男孩：“你是狗蛋？”
接着一指右边男孩：“你是鸭黄？”
男孩原被她外貌吓哭，情绪已经发泄大半，现在见她会说话，声音也不吓人，更没上前迫近，虽还有惧意，比之先前，已少了不少。
“我叫三狗！他叫四鸭！”先前那个胆大的孩子道，“不叫狗蛋和鸭黄！”
见同伴还坐在地上哭，他上前将人拉起，两人退到墙角边，也不走，也不靠近，只用一双哭红的眼睛，盯着顾亿看。
害怕又好奇。
顾亿也不说话，任由他们打量。
“你，你叫什么名字？”良久，三狗按耐不住，故作镇定，“怎么长得这样丑？”
顾亿指了指井沿：“给我端杯水。”
三狗犹豫片刻，慢吞吞走过来，将井沿上的水递给她。
几乎顾亿刚接住水杯，三狗立刻缩回手，跑回四鸭身边站定，好像晚一步，就会被眼前这模样怪异的家伙吃掉。
顾亿喝了口水，幽幽叹了口气：“我啊，本是天上的仙人，因为渡劫失败，才变成现在这样……”
两小孩儿的眼神立刻变了。
“你，你骗人，哪里有仙人长你这样？”三狗半信半疑。
“所以说是渡劫失败啊，”顾亿伸出手，“看好了。”
她嘴中念念有词，下一秒，微光一闪，一本书凭空出现在她掌中。
又朝空中一抛，本该落在地上的书凭空消失。
“是，是真的……”三狗瞪大眼睛，纳头便拜，“拜见仙人！拜见仙人！”
四鸭见他跪了，也跟着跪地磕头，有样学样：“拜见仙人！拜见仙人！”
成功骗到小孩儿，顾亿十分得意。
没了灵核，光靠凌云诀吸收灵力，三天了，也就够在微尘取个东西，刚好够糊弄小孩儿。
顾亿摆了摆手：“仙人下凡，本是天机秘事，你们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晚上睡觉时，有怪物吃你们我可不管……”
三狗四鸭对视一眼，连忙点头，捂着嘴发誓一定保密。
“很好，”顾亿道，“本仙人久不下凡，十分想念凡间零嘴小吃，倘若有人孝敬上供，本仙人吃得高兴，没准能满足他一个心愿……”
啪当！
院门咯吱摇晃，两个小男孩儿早已跑得没影。
顾仙人重新躺回椅上，一边等着贡品，一边看向手中的书。
这书很旧，纸张泛黄打着卷，连封面也没有。
她微尘里面，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本书？
左右无事，顾亿翻开了书页。
…
三狗四鸭回来得比想象中快，带着一堆乱七八糟小玩意儿。
什么酸枣甜瓜，什么莲蓬甘蔗，还有一碗臭豆腐，正呼呼冒着热气。
顾亿眼睛一亮，没想到能在这儿看到这玩意儿。
夹起块尝了一口，外酥里嫩，甜辣口，好吃！
“哪儿来的？”顾亿问道，“这里离市集很远，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三狗四鸭摇头。
三狗指着四鸭：“他爹卖这个的。”
顾亿恍然大悟。
吃完了零嘴，就要接着打盹。
年纪大，觉碎易困，这也难怪。
但她没能睡。
扑通一声响，两娃跪地，两双眼睛扑棱棱闪着光，虔诚至极。
“仙人，”三狗拱手跪拜，“求您满足我一个心愿！”
仙人拉下脸。
这死小孩，一碗臭豆腐，就想收买仙人？哪个仙人这么廉价？！
不过……
“好了，别磕了……”顾亿揉着眼睛，努力撑住眼皮，“说吧，你想要什么？”
三狗道：“吕奋抢了我的黑皮，您能帮我抢回来吗？”
驴粪？这里的人起名字挺接地气啊。
顾亿问：“黑皮是什么？”
“是我们的好朋友，”四鸭道，“特别好的朋友。”
三狗解释道：“是一只小羊，那吕奋不要脸，见它可爱，将它抢走……”
原是小朋友之间的打闹，顾亿叹了口气，她还当是什么呢！
好在她虽老弱至此，打个小盆友还是没问题的。
“可以！”顾亿指着吃空了的豆腐碗，“你明天再端一碗过来！”
三狗四鸭欢欣雀跃，急跑出去，恰好撞上回家的隋闲枝。
他篓子里装着草药，扶着三狗笑问：“什么事儿高兴成这样？”
“仙人答应……”
院中传来咳嗽声，三狗连忙改口：“没事，没事，枝哥哥，我们回家吃饭了！”
拉着四鸭很快跑没影。
隋闲枝摇摇头，推开院门，见井沿上堆着不少小零嘴，椅子上的人正在剥莲蓬。
秋季的莲蓬早老了，皮又干又硬，她手脚不利，哆哆嗦嗦，掰十个掉九个，咕噜噜滚到地上，滚到他脚边。
顾亿正低头剥莲子，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掌心是剥好的莲子。
白白胖胖，不嫩。
“你吃，”隋闲枝道，“我帮你剥。”
“谢谢。”顾亿接过莲子，没吃，朝一旁水井扔去。
几尾红鲤鱼立即游了过去，争夺吃食。
顾亿趴在井边，静静看着。
片刻后，她转身拿起一截甘蔗，递了过去：“吃吗？”
隋闲枝接过，咬了一口。
“甜吗？”顾亿问，“你喜欢吃甜的吗？”
隋闲枝点头：“喜欢。”
“哦。”顾亿笑了一下，重新趴回井沿边，不再说话。
隋闲枝举着咬了一口的甘蔗，似乎想说什么，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只说了句“我去做饭。”
转身朝屋内走。
还没到门口，身后忽传来一个声音。
“谷边沐？！”
隋闲枝停住脚步，转头一脸疑惑：“什么？”
“没什么。”顾亿紧盯他脸，片刻后摆了摆手，“你去忙。”
隋闲枝挠了挠头，朝后厨走去。
晚饭很快烧好，两菜一汤，清汤寡水。
“抱歉，等我卖了草药……”隋闲枝有些不好意思，“你吃鱼吗？我明天买条鱼，给你烧个鱼汤……”
顾亿摇头：“不用，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
端起菜汤，喝了一大口。
“对了，三狗四鸭是两兄弟吗？他们长得不太像。”
隋闲枝摇头：“三狗是孤儿，原本在街上乞讨，卖豆腐的四水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刚好与儿子四鸭做个伴……”
顾亿点点头：“你来这也不久，好像跟他们很熟？”
隋闲枝道：“我刚到这俪兰镇，想找一处先住住，听说这里房子便宜，就过来打听，见着四水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
哭什么？哭三狗。
自从有了觉灵果，莫罗大陆人人有灵核，只是绝大多数人的核是废的。
这其中，又有绝少数人需要长大一点，废灵核会二次觉醒。
这种觉醒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有惊无险，平安度过，还有一种九死一生，十死无生。
三狗很不幸，恰是第二种。
这世界，几乎所有的修炼资源都被氏族垄断，普通人若想修炼，光有完好的灵核还不行，还得依附氏族。
或者说，归顺。
先面试，成了后签订契约，一生一世，做氏族奴仆，事事以氏族为先，听其调度。
而氏族，会根据贡献大小，提供丹药、功法之类修炼资源。
这种情况下，一些天资不错，出身普通的人不愿意当氏族的狗，选择自修。
但自修，谈何容易？
没有师傅，没有功法，没有灵石，进展慢不说还容易走火入魔，蹉跎天赋。
俪兰镇不大，算上城主，氏族只有三家。
四水全都跪了个遍，只为求一粒绝尘丹。
可惜从天黑跪到天亮，也没一家开门。
因为三狗觉醒的天赋很低，哪怕他愿意当狗，氏族也看不上，不愿意浪费丹药。
好在初临俪兰的隋闲枝有，还额外多了颗不值钱的善心。
隋闲枝救了三狗，四水为报恩，收拾出一间小院，请他务必住下。
两家这样成了邻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