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良久的沉默令曲同尘有些无措,拱手一礼:“我不太会说话,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姜师妹见谅。”
姜婵只好尴尬的表示没关系。
“这画妖……在七百年前认识丁少棠?”姜婵转了个话题,画妖临死前的一段话,属实激起她的八卦之心。
曲同尘摇头:“十天前我路过此处,感应到城中有妖物气息,之后发现了这只画妖,当时我本欲直接收了她,但她说自己从未害过人命,求我放她一马,我看她确实没有血煞之气,就暂且饶她一命,对于她囚人一事,我确实不知,是我的疏忽。”
“曲师兄不必介怀,只是画妖已死,过往种种就再也问不出来,未免可惜。”姜婵叹道。
姜婵话音才落,曲同尘立马接上:“问是问不了,但可以看。”
“看?”姜婵诧异。
曲同尘蹲下身,抓了一小撮画卷的残灰,双眼看向灰沉沉的天空,浅笑道:“前尘旧事,可问心灯。”
曲同尘掌心的残灰轻轻浮起,逐渐化为一点烛光,摇摇曳曳。
姜婵眼前一暗,周围一片漆黑,只留空中那点摇曳的烛火。
“姜师妹勿惊,这是那画妖的心灯,你想知道的事情,可以在这里看到。”曲同尘清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烛火摇摇曳曳,朦朦胧胧。
七百年前,画妖不是妖,她是个人,她姓陆,叫陆萱。家住玄武郡天水城,附属于一个修仙小宗门,陆萱在家中长到十二岁,而后进入那个小宗门拜师修道。
那宗门虽小,修的却是赫赫有名的太上忘情道,陆萱在师门修行三年,小有所成,那年除夕,师父允她回家与父母团聚,正月十五再回宗门,于是十五岁的陆萱御剑下山,回到阔别三年的家中。
师门规矩严苛,又因修习太上忘情的缘故,同门之间情感淡漠,陆萱年少,不免觉得寂寞,回家之后放开束缚到处游玩,途径崖城,见有人坐在河边饮马,一时玩心大起,御剑而下贴着河飞过,惊得喝水的马一阵乱跳,一脚把主人踢进了河里。
当狼狈的少年浑身湿淋淋的从河里站起来,怒发冲冠的找寻始作俑者时,一抬头,看见了御剑在空的少女,时正早春,河岸边海棠正艳,微风一吹花雨飘零,少年在花雨中看见了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女,只觉得少女的裙摆比海棠花还要艳丽,生生的灼了他的眼。
少年膝盖一软跪倒在初春的河水里,口中喃喃:“仙女……是仙女。”
少年呆愣的模样取悦了陆萱,陆萱愉快的笑了起来,绕着河边飞了一圈,折下一大枝海棠花扔下去:“本仙女赏你的!”
之后溜之大吉。
正月十五之后,陆萱返回宗门,又是三年光景。
三年之后,陆萱的母亲去世,陆萱下山奔丧,虽然师父嘱咐过她修道者要无爱无欲,任何缘都有该去的时候,不值得伤心。但陆萱还是抱着母亲已经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
母亲下葬之后,陆萱再次独自出行,师父说,太上忘情者,忘情而忘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
可她还是会悲伤,还是会愤怒,应该是自己修行不足的缘故。
陆萱这一次独自出行,再次见到了三年前那个少年。
那少年笨得厉害,她御剑在天上飞,听见有人大叫仙女,低头一看后方远远的跟着一个人,一边奋力的追赶一边使劲拽手里牵着的马,那马脾气很大,任由少年如何用力,仍旧走得端庄优雅,毫不理会已经急得上蹿下跳的主人。
陆萱落了剑,问少年:“你跟着我干嘛?”
少年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陆萱觉得他是个傻子,指着他的马问:“你要追为什么不骑马?”
少年愣住了:“对啊,我为什么要拽着马,我应该骑上去啊!”
马打了个响鼻,无声的嘲笑主人的愚蠢。
少年不说话,陆萱觉得无趣,再次御剑而起。
“徐云生!仙女!我叫徐云生!你记着我,别把我忘了!!”少年在地面上声嘶力竭的喊。
陆萱惊讶,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因为母亲逝世而压在心头的悲伤也似乎散了一些。
或许是长时间的孤独寂寞,也或许是缘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陆萱总能在各个地方遇见他,被清冷师门压抑着的少女天性在这一段时间内得到释放,陆萱带徐云生御剑,徐云生蹲在剑上抱着陆萱的腿吓得哇哇大叫涕泪横流,陆萱笑得得意洋洋愈发把飞剑的速度提起来。
两人一哭一笑的飞遍了附近所有的城池村庄,好不热闹。
陆萱飞够了,徐云生就让她坐在马背上,自己牵着马带她去看上元节的河灯。
马蹄落在青石板上,嘚哒嘚哒,石街两侧叫卖声不绝,人间烟火中,牵马的少年与坐在马上的少女,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想一辈子就这么走下去。
之后,陆萱做了这辈子最叛逆的一件事,她回到师门,对自己的师父说:“我不修道了。”
师父震惊,询问缘由。
陆萱说:“我不要太上忘情,我要大哭,我要大喜大怒,我要酣畅淋漓的活着,我要去爱人,也要被人爱,我不要做没有感情的石头。”
师父震怒之下扇了她一个耳光,她倔强的跪在大殿里,任凭师父如何责罚,她都咬着牙挺着背,嘴里只有一句话。
我不修道了。
在门规森严的门派中,陆萱此举,无异于叛出师门,按照门规,陆萱会被废掉修为,拔除灵根,终生不得回山。
对此,陆萱甘之如饴。
陆萱下山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徐云生看到她眼睛就红了,颤抖着手想抱又怕弄疼了她,陆萱满身是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主动伸出手去:“云生,我们回家。”
徐云生抱着她,眼泪簌的一下就掉下来了,哑着嗓子,声音极度温柔:“好,我们回家。”
徐云生就这么抱着被拔了灵根的陆萱一步一步的走回家,从天水城到崖城,走了一天一夜。
陆萱依偎在他怀中,像只受伤的小猫,虚弱无比:“云生,我累了,想睡觉。”
徐云生没有低头,任凭脸上泪流成河,轻柔的说:“好,你睡吧,睡醒就到家了。”
陆萱终于痛得晕死过去,灵根被生生拔出,数年修为毁于一旦,到底有多疼,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