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
随着亲兵大力的推搡,谢攸一个踉跄,跨入堂间,差点被门槛绊倒。而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苟政面前的谢攸,自然难以保持什么天使威严、名士风度了。
堂内,狼狈的身影站住,谢攸习惯性地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衽,抬眼看着苟政,怒气冲冲地道:“苟将军,你的部下实在太无礼了,竟敢对朝廷天使,动武使粗!”
“这难道是苟将军的待客之道?将军难道要自绝于大晋朝廷?”
见其发作的模样,苟政的表情显然很冷淡,朝押着谢攸进堂的两名甲士摆了摆手,二人退下之后,方才看着谢攸,冷幽幽地道:“是又如何?”
谢攸显然是带有点小心思的,摆出这个质问的派头,未必真是因为甲士的无礼拘传,只不过想先从气势上震慑住苟政罢了。
谢攸又不傻,耳朵也没有完全闭塞,苟军与梁州晋军对战的消息,已经逐渐在整个雍秦地界传开了。而出现这种情况,最尴尬的,显然是逗留长安的建康使者了,尤其是谢攸,他比王杨之还要尴尬,毕竟他才代表建康朝廷对苟政进行册封不久......
同时,从长安被拘到郿县的过程与待遇,也可知苟军这边的态度变化,这也让谢攸相当忐忑。他不管苟马交战的结果,但因为司马勋的擅自北伐,把自己的性命搭配进去了,可就太冤了。
西来的途中,谢攸也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没能想出一个靠谱的答案,因为他最大的靠山变得不靠谱了。
而在苟政面前的表现,只是试探其态度的一种手段罢了,大抵也是他观察得来的苟政对建康朝廷的“向往”,给了他一些错觉。
而试探的结果,显然是会让其失望的,苟政的态度相当很冷淡,朝押着谢攸进堂的两名甲士摆了摆手,二人退下之后,方才看着谢攸,冷冷道:“是又如何?”
这句话反问,就像一盆冷水一般朝谢攸头上浇了下来,便是在这盛夏,心头也不禁泛起寒意。
沉吟少许过后,谢攸以一种严肃的口吻问道:“将军难道打算背离朝廷,辜负天子厚恩?”
一听这话,苟政笑了,笑得很大声,声音中充满了讥讽,良久方才平复下来,幽幽道:“恩从何来?”
不待谢攸接话,苟政便诘问道:“贵使不必装聋作哑,我且问你,司马勋率领梁州晋军无故伐我,朝廷又意欲何为?
莫非,前者封赏,只是欲消除我戒心,为梁州大军北上袭我,创造机会?倘真如此,朝廷机心何其毒也,若非为我将士所觉,恐怕还就为其所趁了!”
面对苟政如此质问,谢攸面色凝重,急切地解释道:“将军明鉴,朝廷绝无此意!朝廷重用将军之心,也绝无作伪!”
“那司马勋大军作何解释?”
谢攸道:“其中或有误会......”
“误会!”苟政做出一副暴怒的样子,瞪着锐利的眼神,紧跟着追问道:“梁州数万之众,就屯在城西三十里外,我麾下数千将士,亡于其手!
倘若这是误会,那么这个误会,也未免太大了!”
听其言,观其态,谢攸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看起来,是苟政在司马勋手中吃了大亏,难怪他会如此暴躁与激动。
“朝廷,应该给我一个说法吧!”苟政声音回落了一下,沉沉道来:“贵使觉得呢?”
闻言,谢攸的眼神深处闪过一抹了然,梁州大军压境,对方压力显然很大。然而,了解这些,并不有助于解决他当下面临的窘境,他人还在苟政手里了......
思忖少许,谢攸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苟将军,距离在下出建康,已有近两月,这段时间朝廷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请恕在下不知。
同时,汉中与建康亦相隔数千里,梁州刺史掌握军政大权,有自专之能,出现变故也非朝廷短时间内所能知悉,制止。
将军若要说法,请恕在下无能!”
谢攸冷静的口吻中,仍然暗含一丝紧张,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而苟政接下来的回答,彻底让他安心了:“若非明白其中的道理,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与我对话?欺我刀不利乎?”
谢攸面上凛然,语气倒也沉稳:“将军言重了!”
而苟政,则深吸一口气,严肃地对谢攸道:“你是朝廷使者,我也不为难你!不过,当此急局,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将军请吩咐!”谢攸心思微动,立刻表示道。
苟政道:“你去一趟晋军大营,告诉司马勋。同为晋臣,为免伤双方和气,若肯退兵,到此为止发生的事情,我可既往不咎,看作是误会。
若执意要战,我亦有数万将士,背后更有数十万关中士民支持,绝不怵他!此”
听完苟政的要求,谢攸心里默默称之“请求”,他的心情也彻底放松下来,再看苟政时,便看出一种色厉内荏的味道了......
谢攸的矜持似乎是与神俱来的,处置无忧之后,下巴又微微昂了起来,道:“这是应该的!若能调解纠纷,说和两军,避免一场刀兵,也是在下一项功德!”
“好!”闻言,苟政面露喜色,当即朝外喊道:“来人,备
马,备快马!”
回过头来,苟政道:“烦劳贵使辛苦,这便出发了!”
苟政如此急切,谢攸则越发从容:“将军放心,我必定竭尽全力,说动梁州大军退兵!”
“谢先生,我的话,务必帮我带到梁州军大营!”苟政亲自把谢攸送出衙门,看着他上马,又严肃道。
“将军放心!”
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苟政,谢攸扬起马鞭,抽在马臀,伴着清脆的蹄踏声,在两名苟军斥候的引导下,往城西而去。
只不过,在转身之际,夹杂在健马的嘶鸣中,有一道微弱的带着轻蔑的冷哼。而待谢攸走远,苟政面上的丰富表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认真与深沉。
永和六年,5月27日,带着苟政的“期待”,谢攸飞马驰至晋军的渭阴大营。毕竟是朝廷的使者,身份摆在那里,得知谢攸之来后,司马勋倒也没有过于怠慢,于中军帅帐设宴款待,一干梁州心腹僚佐作陪。
头戴武弁,身着紫锦,腰镶鸣玉,司马勋一出场,便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贵气。谢攸虽为朝廷使者,但对司马勋这样的实权军阀来说,能设宴款待,已经算给面子了。
觥筹交错的宴间,司马勋瞥着明明饥肠辘辘,却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羊肉的谢攸,故作疑问道:“朝廷天使,怎会在此?”
谢攸放下手中割肉的刀子,回道:“奉天子之命,北上册封平东将军苟政,犒其收复长安之功!”
“区区一个草寇!怎值朝廷如此重视,还特地遣使!”司马勋不悦道,言语间充满对苟政的蔑视。
在司马勋这样“真正”的晋臣面前,谢攸的从容都显得自然了些,笑应道:“关中父老,数十载不见王师,能复长安,也算祥瑞之兆,是我大晋复兴之势,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问。”
“那等草莽野寇,怎懂朝廷恩典,天下大义!”司马勋冷冷道。
闻之,谢攸也不禁感慨道:“使君所言甚是,彼等不通礼仪,难晓大义,非我大晋之臣也!此番,就连我这个赐恩之使,都差点失陷于苟军之中!”
“哦?”司马勋来了兴趣,笑吟吟问道:“却是何故?”
谢攸也不遮掩,将他到长安之后,在苟政那边受到的“冷落”,以及苟晋交战后,被拘传、折辱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当然,添些油、加些醋是免不了的。
“朝廷一番苦心,尽付流水,还委屈了天使!”司马勋“愤慨”着说道。
见其状,谢攸啃了口肉,也故作好奇问道:“使君此番率军北来,却是为何,可是朝廷另有令命?”
对此,司马勋老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呵呵一笑掩饰过,说道:“我受京兆大族杜氏之邀,北上攻略关中,收复长安,不料长安已为苟贼占据,更不料朝廷竟有招抚之心......”
闻之,谢攸心下了然,不出所料,司马勋是擅自行动,恐怕是想效仿当年桓温平蜀,捞取不世之功。须知,川蜀比之关中,在政治上可弱太多了。
至于司马勋所说那两个“不料”,只是装傻充愣罢了,当然,谢攸并无戳穿之意,反正他也左右不了司马勋的决策,这是上升到朝廷高层的问题。
“使君此举,若是能早两个月,便好了!”念及此,谢攸叹息道。
司马勋语气中则带着点淡淡的自信:“眼下,也未为晚也!”
“下官此来,实是受苟政所迫,给使君带句话!”
谢攸收拾心情,又将苟政的传话不遗一字,告之司马勋。而司马勋闻之,顿时哈哈大笑:“这苟政小贼,却是露怯了!
让他侥幸占了长安也就罢了,没有自知之明,敢与我大军相抗,那便成全他!”
“使君不肯讲和退军?”谢攸眉头一扬。
对此,司马勋没接话,其下属的行军司马便说道:“如今我军,占尽优势,为何要讲和?至于退军,此番北上,汉中府库,几乎为之一空,难道要白白浪费?”
“可是,我听闻郿县苟军,犹有数万之众!”谢攸凝眉道。
“徒有其表!不堪一击!”司马勋淡淡地给出评价,傲慢二字几乎要从其脸上蹦出来:“那苟政小儿,连阵脚都扎不稳,就胆敢与我在郿县相持,却不知死期将至!”
“这是为何?”见司马勋那仿佛要溢出的自信,谢攸好奇道:“若事关军情机密,请恕在下多嘴!”
司马勋摆摆手,一副大方的样子:“却也非绝密!雍、秦境内,我已收到十几家地方豪强,他们都表示,愿意起兵,助我消灭苟军。
用不了几日,雍州各郡,都将乱起,后方不宁,苟政小儿,在郿县岂能坐得住?届时,拖延则死,若动,那我军大破贼军的战机也就来临了......”
听司马勋这么说,谢攸面露恍然,也是在这一刻,他对苟政的“急切”,有了更深的理解。
念及苟政的委托,谢攸道:“对于此事,苟政似乎已有察觉!”
“不妨事?”另外一边,司马勋委任的长史,轻笑道:“此为阳谋,使君此番领军北上,是欲携大势而进,如泰山压卵,却非苟贼所能相抗!”
看起来,司马勋这段时间的表现,似乎就是出自此人的
手笔。
而见这主臣及帐中晋将自信满满的模样,司马勋脸上的傲慢甚至让人感到不适,谢攸的心头,却莫名地生出淡淡隐忧。
谢攸当然没有为苟政说话的意思,埋头仔细想了想,然后向司马勋道:“使君,我是自长安而来,以之下愚见,苟军之中虽草莽甚多,但多精悍,那苟政也是个有手段的人,不可小觑。还请使君,不要大意了!”
听此言,帐中的笑声顿止,司马勋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冷地注视了谢攸一眼,方才重新露出一点不咸不淡的笑容:“多谢提醒!兵凶战危,还是我大营安全,贵使且暂驻,待我破了苟贼,收复长安,正可替我奉表回建康奏捷、报喜!”
谢攸默然,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身不由己”,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了。如今这么个世道,兵强才是硬道理,至于朝廷,更似一张遮羞布。
在晋军中军大帐内一派欢声笑语时,郿县这边苟政的决策群体,则依旧保持着严肃、认真与庄重。
烛火释放着光芒,将黑夜刺破,县堂间,苟政放下来自朱晃的军报,眉头紧蹙,冲左右道:“不出所料,总是有人按捺不住的。
然而,不曾想到的,率先发难的,竟是徐磋。朱晃急报,徐磋已自好畤率军南下,有袭我后方之意!”
好畤,地处扶风郡渭北地区东部,距离郿县东北,也不到两百里。那是个很小的县城,但却是豪强徐磋扯旗聚众之所,他是与被苟政消灭的高陆毛氐并称的渭北豪杰,麾下足有数万之众。
“有多少人!”闻讯,在场众将皆色变,苟雄更是急问道。
“不下两万!”
“司马勋未出,却引来了徐磋,如何是好?”苟雄沉声道。
一边,提出此议的薛强、杜郁二人,皆神情凝重,尤其是杜郁,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说,在苟马交战没有结果之前,关中豪右,即便有异动,也不会大动。
但徐磋这么一动,带给苟军的威胁可就大了,郿县的鏖兵形势,立刻改变,眼瞧着于苟军不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