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色大亮之后,武功城内再起波澜,张先派出亲兵,于城内大索“杜贼余孽”,折腾得鸡飞狗跳,捕捉获“刺客”十余人。
张先下令,将所捕之人悉数斩杀,替兄报仇,再之后,方怀着悲痛的丧兄之情,向城外的苟军表示,可以献降了。
而这比起拂晓时分使者出城与苟雄约定的时,晚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因为这个迟误,引发了苟雄的怀疑与不满。于是在具体的受降上,苟雄提出了更为苛刻的要求。
张先被要求,率领武功城内守军,解去甲胄,留下长枪弓弩,只携带短兵器出城驻扎。
苟雄的要求,在张先眼中相当过分,很不受尊重,但从受降的角度来讲,又算不得什么了。而即便心中颇不愉快,张先也只能按照苟雄的意志处置。
不只是因为苟雄的强势,更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张先也没有退路,来自苟军的接纳,就是他掌控张氏家族的一个强力支撑。
另一方面,若是张先胆敢出什么幺蛾子,都不用苟军多做什么,只需再使一道攻心计,杜张的部下们鼓噪起来,把张先斩杀,而后投降,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张先,没有选择。
至于前途命运,只能搏一把苟军能够守信用了,而这一点,又不得不提苟政一直营造的“仁义”人设了,随着地盘的扩张、实力的增强、声望的增加,到了关键时刻,也开始成为相关利益者采取决策、措施的重要因素.
随着守军撤出城外,对张先的识趣苟雄这才有所满意,而后遣部将苟涛,率先登营入驻武功城,待确认再难有其他反复之后,方才让张先率领几十名杜洪僚属到大营参见。
当初杜洪自长安西逃时,所率上万人众中,除了军队之外,还有一批下属官吏,这些人中,有投效的三辅士族,也有杜洪接收的原羯赵僚属,可说是羯赵时期关西中上层建筑及统治精英。
对这些人,苟政特地交待过,要尽可能地生擒俘虏。苟政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将这些人收编,引为己用。人才问题,一直是苟政面临的迫切问题之一,尤其是熟悉统治规则、能够实处其事的干吏。
自己培养,终究是需要时间的,那是着眼于未来,而当下,招降纳叛是苟氏集团壮大实力最主要的手段之一。
或许这些个人,存在方方面面的问题,比如忠诚、德行、能力什么的。然而,对当下亟需壮大完善的苟氏集团来说,这些反而不是主要的。
苟政的根基不在这些降臣身上,而苟氏集团对他们的需求,也仅仅是充实集团的职能,让这个新生的军政集团能够顺畅地运转起来,把握大好时机,更好地茁壮成长。
同时,随着杜洪被杀,他的旧部与下属们,可选择余地也不多了。
倘若能够被苟政接受,即便不感恩戴德,在新的集团、新的势力下,在苟政建立对关中的统治之事上,发挥一些积极有效的作用,还是可做期待的。
即便有些因为杜洪之死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恨怨,也能完美的转移到张氏身上,与苟政无关。苟将军,是欲广纳群贤以成大事的英雄明主......
长安的治事总结,加上关东形势的剧烈变化,以及身边文武的探讨建议,都让苟政定下了在关中的发展基调。那就是:先发展,然后再解决快速扩张带来的问题。
而如何快速扩张呢?无外乎两件事,攻城略地,招降纳叛!
傍晚时分,苟军大营,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却是苟雄以杜洪败亡而犒赏三军,全军将士,俱是欢颜。
原本还算宽敞的帅帐,添置食案后,二十几名将校就几乎将之塞满,不过如此也好,显得更热闹。苟军将士们,推杯换盏,开怀痛饮,尽情享用着从城内缴获的物资,铜臭味与酒水味交织,氛围更加热烈。
“建威将军之名,末将早有闻之,今日一见,果真气势非凡,实为我关西豪杰之楷模。”张先同几名降将,也在宴上,借着气氛,端酒起身拜道:“能与将军共事,实乃末将荣幸!日后,还望将军多多关照......”
张先一番“甜言蜜语”,自当不得真,但其讨好之意,却是实实在在的。只不过,他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对他的恭维苟雄并不感冒,甚至只是给了一个相当冷淡的眼神,然后与其他几名降将喝酒。
这下,张先一下子被“凸显”出来了,尴尬地举着酒碗,呆在那儿,本人脸色更是变得有些难看。还是苟安见状,哈哈一笑,起身与张先碰了一杯,这才稍微缓解了气氛中的异样。
而接下来酒宴上的热烈,自与张先无关了,他眉头始终凝起,不时抬眼看看苟雄,心中充满了阴霾。苟雄对他的嫌恶,几乎是不加掩饰的。
这可大出张先意料,也让他甚是忧虑,乃至恐惧。须知,苟雄可是苟政的亲兄,苟氏集团无可争议的二号人物,被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不喜,处境堪忧啊。
关键在于,张先有些想不明白,除了此番受降,他与苟雄从来没有交际,与苟军的两次交战,也与苟雄无关,究竟是哪里触犯了他,实在百思难得其解。
在一众武将之中,还有三名文吏,领头的,便是始平内史柳恭。此番苟军西进,他在始平,也
组织起一批民夫及物资,做后勤支援,辎需供应,料理甚是得当。
与众将的开怀畅饮不同,柳恭矜持而淡定,只是浅饮几口,然后安居其座,默默地观察着帐中情形,思量的目光,也不时落在苟雄身上。
这的确是个豪杰,襟怀坦荡,嫉恶如仇,但总难免义气任事。张先毕竟是降军之首,即便再怎么鄙夷,也不必如此挂在脸上,这可不利于安统战,至少不利于安张氏部曲之心。
另一方面,这犒军之事,怎能由苟雄私自决定呢?苟雄虽是主帅,但苟军的主公,却还在长安。这样的行为,若是换个忌刻的主,是难免引发不满的。
由此,柳恭又不免产生其他联想,他在苟氏集团内部,也待了几个月了,对苟军内部,尤其是苟氏家族内部,也有了些粗略的认识。
在柳恭看来,苟氏家族的内部问题不小,不在于那些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而是苟雄的存在,明显威胁着苟政的地位。
苟雄,不只在族中有拥趸,在军中也有相当高的声望,他的人格魅力,远在苟政之上。而苟政对此,似乎没有丝毫警惕与防备,仍付与仅次于自己的重权。
照如此趋势发展下去,苟氏集团是很难不出问题的......
柳恭倒不是在为苟政忧心,他只是据自己的观察与认识,做出自己的判断罢了。倘若有什么值得忧心的,那便是,随着他与兄长被接纳,柳氏的子弟们也开始为苟军效力,双方也不断绑定在一起。
经历去年“破壁之祸”之后的柳氏,重新开始恢复了,而发展的上限,与苟氏集团的未来有着密切关系。柳恭可以不在意苟氏集团的未来,但不能不在乎柳氏,让柳氏复兴昌盛,也成为他的执念。
而在短期之内,柳恭是不希望苟氏集团出问题的,因为就当前的形势而言,苟氏集团发展得越好,对柳氏也是有利的。
一个新生的势力,在其蓬勃发展、快速壮大之初,参与其中的人,总是能够获得巨大好处的......
不过,柳恭有对苟政、苟雄两兄弟关系的思虑,但他也就心中想想,是不会带出任何贸然言行的。疏不间亲的道理,柳恭还是明白了,至少当前苟氏兄弟之间呈现出的,可是一片兄友弟恭、同心协力。
在柳恭做着深远的思考的同时,另外一边,想不明白的张先,心头则逐渐为阴霾所填满。忧虑之色,溢于颜面,几度抬眼,忽地脑筋一转,再度起身,凑近帅案,向苟雄拜道:“将军!”
“你的安置,待主公命令来,自有结果,且先安抚好部卒,不必如此急切!”看了张先一眼,苟雄淡淡道。
对此,张先摇摇头,而后郑重道:“末将并非为个人前途,而是有一则紧急军情相告!”
闻言,苟雄眉头微微皱起,板着脸道:“讲!”
张先:“据末将所知,杜洪之所以敢于顽抗苟将军,是因为有强援将至!”
“强援!”在军情大事上,苟雄不敢掉以轻心,又问道:“哪方援军?”
“梁州刺史司马勋,已率精兵三万,自南郑北上......”
言落,色变,苟雄虎目一紧,语气显得急切了些,接连问道:“当真?何日出发?走哪条道?军至何处?”
张先明显被问住了,摇头道:“末将原以杜洪只是虚张声势,以迷惑众军,为其效命。然昨日方知,司马勋遣人告之,梁州晋军北上支援,让杜洪坚守待援,确系其事,然具体进兵情况,实在不知。”
“为何不早报!”苟雄不免愠怒,盯着张先。
一股凌厉之势扑面而来,张先小心应道:“昨夜城中举义,诸事紊乱,末将忙于归顺,一时疏忽了,还望将军恕罪!”
深深地看了张先一眼,苟雄遽然起身,突兀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帐内的喧嚣都有所压抑。环视一圈,苟雄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诸位弟兄,但请痛饮欢庆,我另有事少陪!”
言罢,便往帐外去,临了还冲苟安招了招手。
帅帐旁的小帐中,狭窄昏暗的空间内,关西舆图被挂起,苟雄沉凝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关中平原的南边,在那重峦叠嶂、起伏险峻的秦岭山麓间。
而在上边,几条曲折的线条,将进入秦岭的几条通道,粗略地标注出来。
身边,只有苟安一人,沉吟少许后,苟雄发话问道:“子平,你觉得,倘若梁州晋军北上,他会走哪条道?”
闻问,苟安答道:“从图上看,倘为救杜洪,当走骆谷道,从速宜便!”
“立刻派出斥候,沿秦岭山道,向南刺探,务要打探清楚晋军动向,骆谷、褒斜,哪怕陈仓道,都要派人!”苟雄吩咐道。
“诺!”苟安应道。
“梁州晋军当真北上?”顿了下,苟安说道。
“大军调动,一旦有警,岂易瞒人?”苟雄道:“一探可知的事情,谅那张先,也不敢以此重大军情相欺!”
苟安颔首,而后深吸一口气,道:“便是晋军北上,因何要助杜洪,对付我军?我们,可是受建康朝廷赐封的,同属晋臣啊!”
闻之,苟雄冷笑道:“子平,你何时变得如此质朴了?建康朝廷对我军的
态度如何,你又不是不知,晋廷如此,遑论拥兵一方的司马勋?
比起关中,所谓的同僚,又算得了什么?”
听苟雄这么说,苟安叹了口气,道:“不知二将军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晋军来势汹汹,欲谋关中,还能如何应对?”苟雄理所当然道。
“此事......”略作犹豫,苟安拱手道:“二将军,此事还当速报长安,请主公定夺才是!”
“这是自然!”苟雄肯定地应道,但是,转过头来,上下打量苟安两眼,疑问道:“子平,你的态度可有些不对,你平日的果敢无畏呢?听语气,你似乎很忌惮与晋军作战!”
闻问,苟安与苟雄对视着,轻摇头道:“我非忌惮晋军!”
“那是为何?”苟雄凝视着苟安。
苟安也不露怯,只是定定地道:“主公以晋廷大义,招抚关西士民,凝聚人心。此番,倘与司马勋交战,不论胜败,必陷主公于尴尬境地。我担心的,只是此事,会误了主公收取雍秦的大略......”
听苟安这么说,苟雄呆了下,神色渐渐缓和,转过身去,又盯了一会儿地图,沉声道:“先把敌情探明再说吧!”
微微停顿,苟雄又悠悠叹道:“此事,的确不是我能自作主张的,立刻飞马报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