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刺史府堂,一场堪称庄严的接诏仪式结束了。
苟政缓缓起身,从谢攸手里接过帛书,面无表情地回到堂案后,将之轻轻地丢在案上。随意的动作,令人侧目。
一众文武陆续起身,各自落座,为适才的宣诏内容,众人面色各异。众僚属将佐,大多为来自建康的褒奖感到高兴,但总有少数人,表情沉重,面有疑思。
谢攸所宣之诏,提炼出来大概是两方面的内容。其一,自是些惠而不费的溢美之词,对苟政挺进关中、收复长安的成绩表示喜悦与认可,勉励其再接再厉,再创新功;
其二,比起虚伪的褒奖,稍微实际那么一点,朝廷以收复长安之功,给苟政加官进爵,擢为平东将军、洛州刺史,加开府,封荥阳侯。
前者不必多谈,几无意义,而后者则明显展露出一些深长意味,怎么想怎么别扭,怎么想怎么难以接受。
对当前的苟政来说,他的确需要一个名义,要一个名实皆具,而非这样一种割裂、矛盾的结果,不管建康朝廷的用意如何,此时的苟政,心中分外不满。
而这种不满的情绪,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表情趋于冷淡,连眼神都显得锐利了许多,看得谢攸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不知觉间,堂间站着的,只剩下谢攸这个朝廷使者,就连王杨之都有一个座位,这让谢攸尴尬之余,也大感愤慨。
果然鄙夫,骄横愚顽,毫不知礼节,竟敢如此慢待天使,奉诏竟也不谢恩......当然,心中愤恨,面上则保持着高门的倨傲,名士的风度,苟政审视的目光下,嘴角温润的笑容,竟也有那么一丝谦卑。
良久,苟政从那种深沉自我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堂间压抑的气氛也随之一改,看着孤零零候立在堂间的谢攸,也不请他落座,苟政问道:“我有三个问题,还望来使解惑!”
“将军请说!”闻之,谢攸立刻应道。
“其一,朝廷此番恩旨,出于何人之手?”
对此,谢攸稍微犹豫了一下,应道:“闻将军建功于关内,朝廷上下皆喜,关于酬赏,乃会稽王与中军将军商讨拟定。”
“其二,朝廷奖掖如此之重,可有其他指示?”苟政语气中隐隐带有几分讥讽。
谢攸似无察觉,眉宇间反而露出一抹振奋,拱手道:“殷中军北伐在即,盼将军率关右豪杰,并力东出,荡平河洛,如此天下可定,将军亦可功成名就,垂闻青史!”
好大一张饼,好蠢一个人!苟政心中哂笑,偏头瞥了眼座席间的王杨之,发现此君的表情也有些古怪,显然,谢攸之言,也让王杨之回想起了自己当初北上的使命。
只不过,王杨之早就不抱希望了,一心想着回江南的他,甚至早就遗忘了。而再闻类似的论调,王杨之甚至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同时心中暗暗感慨,殷公太过想当然了,苟政者,枭雄也,岂能为其驱策,受其指令?
这种念头,在王杨之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对苟政已多有敬畏,反是对殷浩的崇拜之情,越发淡薄了......
满带讥诮之意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神情漠然,苟政以一种格外认真的口吻问谢攸道:“其三,朝廷以我为洛州刺史,又欲让我率关西豪杰东出配合北伐,那关中诸事,可有定论?”
苟政此时的眼神很是深邃,就仿佛能把人吞噬,而谢攸面对这个问题,也显得十分郑重,犹豫片刻,迟疑地答道:“临行之时,朝廷并无交待,此事重大,非在下所能揣测妄断!”
“呵呵......”苟政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堂间沉凝的氛围,笑声也逐渐放肆,良久乃止。
“贵使一路辛苦了,先去宾馆歇息,我等还要仔细筹议,如何遵行朝廷意旨!”苟政摆摆手,冲郑权吩咐道:“请天使去宾馆,好生伺候着!”
“诺!”
谢攸自然不乐意,他还想与苟政好好聊聊军国大事,但面对走近身前的郑权那生硬的表情与动作,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
苟政绝非晋室忠良,朝廷意旨,殷中军之谋,怕是一厢情愿了。不满地退下堂去,但思及会面以来的种种待遇,谢攸心中默默地做出这样的判断,只能说,很准确。
如果说一开始,在场文武还多有为苟政感到喜悦的,等他三个问题道出之后,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
而谢攸一离堂,最先开火的,就是苟雄,只见他怒道:“我军在关中建功,朝廷的犒赏却在洛州,这显是不愿把关中交给主公,吝啬至此,当我将士好欺吗?”
丁良紧跟着附和道:“洛州残破,四战之地,如何能与关中相比?我官民将士,皆在长安,俱以关西为家,岂能舍家而东就!
朝廷罔顾此情,执意驱策我军东出,简直视我等为牛马,随意役使......”
丁良言罢,弓蚝也拍案而起,大声道:“关中未定,何以东出?以关东之纷乱,岂是我军能够贸然涉足的?朝廷一味考虑北伐事,却欲陷我军于危险,岂能听之任之?”
“北伐?”陈晃冷笑两声:“朝廷已经北伐一年之久,可曾见晋兵于淮北?那殷中军,口号震天,实无一点行动,反欲驱使我军为
其牺牲,简直可笑!可恨!”
“如此统帅,怎能成事?如此朝廷,如何值得效忠?”苟侍阴阴地说道。
一时间,整个府堂间,尽是对殷浩以及晋廷的口诛笔伐,话是越说越过分,越来也不加收敛。
当然,发言的多是苟军的旧将们,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如杜郁、徐盛、郭将、程宪、赵琨等关西士人,他们多神色凝重,处在这大堂间,都略显不自在。
面对众将群情汹涌,说话越发没有边际,苟政并没有制止,毕竟,他们抱怨乃至谩骂的,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在观察片刻后,苟政显得更加平静了,比起来自建康朝廷的恶心事,心腹将佐们的忠心一致,则足以快慰其心。
随着苟政抬手,府堂间的喧嚣,终于宣告终止,在众人目光下,苟政看向面上有明显变化的程宪身上:“程通事,我观你欲言又止,有何见解,但请直言,说来让大伙儿听听,不必藏着掖着!”
闻声,程宪一时没有接话,而是沉思,凝重的表情使其面庞更加冷峻。在苟政的注视下,程宪起身,斟酌少许,拜道:“明公,恕属下直言,既欲求朝廷大义,以招抚人心,对朝廷还当有所敬重!朝廷犒赏,或有值得商榷之处,然终是朝廷一份心意......”
“程宪,你出此言,是何居心?”其言未已,苟顺也急于表明态度一般,怒斥道。
程宪面露羞愤,不由回怼苟顺:“我奉明公之命,秉正直言,苟都督欲塞我口,还是欲违明公之令?”
苟顺傻了眼,他只是顺势而为,哪里想到程宪这厮如此上纲上线,顿时一急,想要解释,但其口拙,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急得抓耳挠腮,扭头冲苟政道:“末将绝无此意!”
见苟顺窘迫,苟政抬手以示安抚,然后直勾勾地盯着程宪。迎着苟政那几乎要将自己看透的眼神,程宪则显然很坦诚,苟政心中顿生疑窦。
也正出于心中之疑,苟政没有就此深究下去,而是偏头问神情始终表现淡然的薛强,道:“朝廷如此诏制,薛祭酒以为如何?”
大概是早就做好被问询的准备了,薛强从容地拱手答道:“明公,朝廷所赐,纵为虚名,也不妨受之!至于东出之事,待平定关中,巩固根基之后,再作商讨即可!”
显然,苟氏部将们在意的那点虚名,在薛强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作为名声在外的河东豪杰,薛强自难体会苟军将领这些起于微末者,那种“暴发户”的心理,有些情况,可敏感者。
而苟政,在沉静地琢磨片刻之后,方抬眼,环视一圈,冲众人幽幽说道:“杜洪在扶风国,上蹿下跳,毫不安分,执意与我军作对!
此前,我们初入长安,形势不稳,对其有所放纵。如今,诸事已初具条理,也该解决这个祸患了!”
“建威将军苟雄听令!”苟政声调陡然转高。
苟雄闻声一振,立刻起身拜道:“末将在!”
“着你率一万步骑,会同始平之军,西进讨灭杜洪!”苟政严肃道。
听此令,苟雄心头憋着的一口气,也顿时得到释放,整个人精神状态拔至最高,朗声道:“诺!”
“诸君,平定关中的口号,我也喊了几个月了,从入主长安便开始!”深吸一口气,苟政又郑重而严肃地说道:“我们可不能学那殷中军,犹豫不决,裹足不前,眼下,是我们向雍秦进军,平定整个关中的时候了,望诸君与我,协力同心,共肇大业!”
“诺!”众文武以一阵齐声,结束了这场弥漫着紧张与矛盾的堂议。
“参见明公!”傍晚时分,庭院黯淡,程宪擦着朦胧的夜色,受命前来拜见。
苟政正于书案后读书,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他的面庞显得有些黑沉。抬眼,瞄了下程宪,放下书卷,伸手道:“免礼!”
“谢明公!”程宪拜道。
“我就不绕弯子了!”平静地审视着程宪,苟政开门见山道:“白日堂间,群情汹涌,发泄不满,声讨朝廷不公!
关西士人,多沉默不语,唯有先生,敢于逆势直言,所为者何?总不至于,是对朝廷忠心耿耿吧......”
闻问,程宪沉吟少许,抬眼之时,又露出了那种坦诚的目光,稳稳地答道:“禀明公,朝廷诏制,其意甚明,的确罔顾我军所处境况,甚为不妥。将军们的不满与愤怒,是可以理解的!”
对此回答,苟政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些,示意他继续说。
程宪:“然而,将军们可以怒不可遏,口出怨言,但明公为人主,三军之帅,却不能因怒谋事,否则,必然影响关西大局!”
顿了下,程宪又道:“明公眼下虽拥强军据长安,但根基终究不稳,当此之时,仍需朝廷大义,以统士众,以凝人心!
因此,即便朝廷偶有不公,该当忍耐,还应忍耐。在下所虑者,是明公因朝廷鄙视薄待,兴一时之怒,而误大事......”
听程宪道出这样一番话,苟政不由发怔,似乎有些意外,程宪这初降之人,竟会如此真心为自己谋虑。
一抹笑容,不自觉在嘴角洋溢,苟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叹道:“看来,是我误会你
了!”
见苟政这种反应,程宪反而一副肃重的样子,再拜道:“还望明公,稍忍一时之愤,以顾大局。待关中平定,谁制之?”
苟政呵呵一笑,忽的身体前倾,一手撑在案上,侧视着程宪,悠悠问道:“一杆晋旗高举,关西夷夏响应,有朝一日,倘不容于朝廷,关西士民,人心何向?”
程宪是个聪明人,能够理解苟政此言何意,在经过一阵认真的思考过后,郑重拜道:“待明公泽被关西之日,何虑人心不附?关西士民眼下心向晋室,非晋室有德,只是一时之间,别无选择罢了!”
“呵呵!”苟政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然后冲程宪道:“有先生相助,我得其人也!”
说着,苟政郑重地向程宪交待道:“我有一事相托!烦请先生南下,代我出使建康,向朝廷陈说。若能替我讨得关雍、秦之任,自是最好,若然不成,也当竭力维系与朝廷关系!”
“诺!”程宪拜道。
比起苟政委托之重,更让程宪欢喜的,大概是他对自己建言的认可与接受......
待程宪告退后,苟政的脸色迅疾地阴沉下来,取出朝廷的册封诏书,直接架到案上的灯烛上。
焰火吞噬布帛,迅速化为一团灰烬,苟政的眼神冷淡极了,冷声道:“莫说一个洛州刺史、荥阳侯,就是封我一个关东王,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