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的是,苟军在对氐军追击事宜上投入的军力与实力,甚至比苻氐大军汹汹西进之时,还要强大。
苟雄、苟武领军追敌,也显然是要在氐军身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并且,随着枋头那边的消息进一步传来,二苟的胃口越来越大。
当得知枋头正遭遇冉魏进攻之时,苟雄与苟武自是欢喜莫名,并迅速将这则消息通报全军,士气更盛。
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真正的丧家之犬,已不能简单地用“归师”、“穷寇”来形容。氐军可也不是什么有信仰的军队,只需将消息散播开,其军心必然动摇,在苟军追击下,就是直接溃败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当追击战真正展开之后,苟雄与苟武很快就意识到,在追歼战斗上,反而是他们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尤其是思想准备。
苟雄与苟武组织军马,从安邑出发之时,是抱着大破氐军去的,毕竟机会难得。然而,氐军的应对,交战的过程,以及最终的结果,都大出其意料。
关键在于,当致命危机的阴影笼罩在整个枋头集团头顶时,苻健表现得太过镇定,一举一动,都不失从容,同时当真正的危险降临时,也足够狠辣。
从闻喜县开始,苻健撤得更加坚决了,从踏入轵关陉开始,他下令全军,除必要的武器、牲畜、粮料之外,其余辎重、车辆、财货,全部丢弃,甚至就散落在山道间,用以拖延苟军追击。
当然,那个时候,苻健已经确认苟军发兵追击了。
而氐军快速的撤退,是伴随着“三苻”尽力效死的,苻黄眉领军在前开路,苻健自领大军踵其后,至于苻菁则以一份决绝的态度,率师殿后。
苻健派给苻菁,大半还是氐族士兵,便是那些“夏人”,也都是久经驯化,对苻氏相当忠诚的士卒。可以说,在损失已然相当惨重的情况下,苻健依旧将军中所剩不多的精锐,交给苻菁。
撤军之难,之险,无需赘言,而苻健也深刻地明白,殿后之师,非精锐不可为之。也正是苻菁所率氐军劲旅,给苟军的追击,造成了巨大的麻烦与阻碍。
论军事才干,苻菁的确是苻氏家族中的佼佼者,蒲坂的惨败,让他将所有的骄傲与浮躁都摒弃了,枋头的危机,更使他从思想上做好了一切最坏打算。
而一个豁出一切的主将,搭配上一支足够精良的军队,再辅以地利,爆发出的能量,也同样超乎人想象。
事实上,苟武对氐军撤退的判断,是相当准确的,大军想要通过漫长的轵关陉,绝非三两日可成。即便苻健在进入轵关陉山道后,选择了轻装简行,曲折起伏的山路,依旧没法快速通行,这的确给苟军提供充足的追击时间。
但同样的,绵长险峻的山道,对双方也都是公平的,当初苻氐大军西进时,苏国是怎么在山道间一路与氐军纠缠,此番撤军时,苻菁就是如何与追击的苟军周旋。
首先是弓蚝、苟兴二将,率领骑兵追袭,不两日,即告失利。
四月初三,二人即率领锐骑、果骑二营至闻喜东北方向的轵关陉西口,很是轻易地便将苻菁留下看守西口的小股守军击溃。
在稍作了解敌情后,即率军闯入轵关陉,踵迹而追。山道间,二人追击了十数里,冲破了苻菁三波阻截,方才撵上其大队。
然后,在追击事宜上,弓蚝与苟兴产生了分歧。苟兴年轻气盛,急于建功,打算继续追赶,将苻菁军击破。但弓蚝却在上头之余,想起了临行前苟武的交待。
须知,弓蚝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打仗绝不仅凭一勇,这是一个临阵具备敏锐判断的大将,这一点在过去的数次战斗中,都有所体现,只不过他个人武力的强悍太过耀眼,把他其他为将素质给遮掩了。
比如在与苻菁军纠缠的过程中,弓蚝便慢慢发觉了不对劲,苻菁连续几次,都只以小股部队,拒狭隘处抵挡,作战甚是坚决,但拖得一时半刻,便果断撤走。
弓蚝认为,氐军必有图谋,为防其设伏,当暂停追击,整兵侦察之后,再行进兵。但苟兴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氐军的表现,正是军心士气丧落的体现,正该加紧追杀,一举破之。
二人争执不下,弓蚝不得不拿苟武的交待来压苟兴,倒是起了些作用,但苟兴依旧坚定地表示,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咬住苻氐大军。
若因些许迹象,便迟疑不进,放走了氐军,同样无法交待。为策万全,苟兴建议,他自率锐骑营继续追击,弓蚝可押后。
如此,能咬上氐军大队固然好,若果有埋伏,弓蚝也可率军作为后援接应,总之,不能瞻前顾后,错过了战机。
苟兴的考虑,还算得体吧,然而,弓蚝可比苟兴老辣多了,一眼便看出,这小子分明是怕自己与他争功,乃有此议。
不过,即便心中不敢苟同,弓蚝也不好再阻止苟兴。当然,苟兴的考虑,也未必没有一丁点道理,只不过,若在战场上,仅只考虑有利的一方面,那距离危险也就不远了。
于是,弓、苟二人,各率其部,兵分两路。而苟兴犯的,是战场之上,一个经典错误,急功冒进。此番东援,苟政那番激励之言,对他效果很大,但是,这种激将之法,若是作用过头
了,也是坏事。
蒲坂之战,苟兴率领锐骑营,连续冲杀,斩获氐骑数百,功劳固然不小,但比起充当主力中坚的骁骑营,可就差远了。而苟雄派弓、苟二人作为追击前锋,显然也是结合了蒲坂战况,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当然,如果只是单纯看其决策以及结果,由此评断,那也是有失公允的,结合苟、氐两军所面临的形势的话,苟兴的急进,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苟兴唯一疏忽的,是对追击形势的过于乐观,以及小瞧了苻菁这个败军之将。而骄傲与疏忽,就是战场上最大的敌人,然后一头扎入了苻菁精心设计的埋伏圈。
在山区间作战,最值得警惕,大概就是埋伏了,苟兴对此,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在追击过程中,每遇狭谷、窄道,他都会先遣小股部队侦探一番,确认安全之后,方才快速通行。
但是,苻菁用兵智慧的一面展现出来了,他反其道而行之,选择设伏的地方,恰恰是处宽敞、平坦的山谷,山道宽到足以供驷车通行,两侧山体也相当平缓。
面对这样的地势,苟兴自然难以生出防备来,当杀声爆发,箭矢、滚石纷纷落下,追击的锐骑营顿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趁其乱,苻菁又亲率蒲坂所余五百氐骑,向苟军发起冲击,苟兴很快就被击败了。临敌之际,苟兴虽然依旧英勇,身先士卒,抵抗氐军,但于败局却无丝毫挽回作用。
苻菁的布置也很有意思,或者说目标明确,他并没有截其后路,而是选择迫其溃退,然后趁机率众绞杀。在苟兴败退之际,斩杀甚多,消灭苟军有生力量,显然才是苻菁主要目标。
苻菁也并不久战,仅追杀数里地,便行收兵,彼时,弓蚝部的援兵已然赶至。而苟兴最后虽然没有全军覆没,但锐骑营也遭遇了成军以来最惨重的一次损失,在苻菁的伏杀追击中,战死六百余人......
苻菁用一场伏击,狠狠地给苟军敲响了警钟,这支殿后之师,不好惹!
到四月初七,苻菁依旧与苟军在东垣以东的山岭间鏖战,双方已然一路纠缠两百余里了。不过,他的处境也日益艰难。这其中,除了由苟雄、苟武所率追击主力赶上来之外,也跟士气的不断滑落有关。
苻菁的作战意志是相当坚决的,但麾下将士可没有那么顽强的精神,尤其在与苟军的作战中,伤亡渐大,精神体力消耗严重,与苻健中军的距离也越拉越远,这士气是难免不受动摇的。
再加上,随着苟武带人上来,接管追击作战指挥,迅速便展开攻心之计,他将俘虏的一部氐卒放还,刻意将苻洪被害、枋头大乱、冉魏南下的消息,泄露与氐军。
而这些消息带来的威力,可比杀伤千八百人,可大得多。对于这种情况,即便苻菁坚定地辟谣,甚至把后面苟军放回的俘虏直接斩杀,以慑人心,但效果并不佳,再面对苟军追击时,抵抗也就越发孱弱。
军心浮动,岂能拒敌。
同时,在苟军连续的追袭之下,苻菁军也异常疲惫。尤其在苟军突破苻菁准备的几道山隘后,就更加局促了。苟军的战力不俗,可以轮番上阵,袭扰,氐军却难得休息。
在后续的作战中,苻菁也仅能据一些死数丈乃至更窄宽度的山道,设栅防守,但既没时间,也没有足够设施资源,效果有限。
到最后,苻菁只是带人,坚持着,直到苻健遣人告之,大军已出轵关,让苻菁勿再与苟军纠缠,速速东撤。这让苻菁大喜,他实在坚持不住了。
然而,这个时候,他就是想撤,也很困难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随着与苻菁军在轵关陉间的纠缠,始终难以突破防御,苟军这边的作战目标,也渐渐发生了改变。
在苟武的建议下,他们将作战目标,从苻健大军身上,转移到了苻菁身上。苻菁军之顽强,给苟军造成的麻烦是事实,轵关陉对双方的限制,也是事实。
眼瞧苻健大军已远去,难以制止,将苻菁这股顽敌留下,也是一件极具价值的事情。不管苻菁本人,还是其所率殿后之师,显然都是苻氏家族、枋头集团的精华,若能歼灭,同样是对苻氐的重创。
苟武是不打呆仗的,在轵关陉间与苻菁纠缠时,他也默默准备着杀招。
轵关陉虽是连接太行东西的第一条干道,但连绵山脉之间,可不只这一条路,只不过其余路径更加偏狭难走,更难为大军通行罢了。
苟武利用的,正是山间小径,靠着部分河东军卒对地形的了解,遣苏国率部,另辟小径,绕至苻菁的背后。而苏国对这片地界,已是相当熟悉,所率军卒也有不少东垣当地人,其中大部分还都追随他阻截氐军。
当初,苻菁率军西进时,苏国沿途设阻,抵挡得可十分艰难,最终狼狈退走。如今,局面翻了个儿,苻菁做着同样的事,但苏国最终却能致其末路。
距离轵关以西约三十里,在苟军两路夹击之下,苻菁被迫率领数百残部,转入一处幽谷间,而数倍的苟军,则趁机围攻上去,彻底把去路堵死。
到此时,氐军余众,几乎人人面露绝望之色,眼神中除了灰败,已然看不到一丝一毫抵御的意志。一些军士,已经放下武器,解开服甲,瘫坐在地,一副
放弃抵抗的样子。
对于这些,苻菁难得地没有发怒、责难,这些将士,能够陪他坚持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的。在苻菁的诓骗、威吓之下,一步步随其走向如今的死地,能不被射暗箭,苻菁就该感谢他们了。
散布的军众间,苻菁一身狼狈,嘴唇煞白,眼窝深陷,死死望着不远处,那些正在调整队形,准备发起进攻的苟军。
“薛”字的旗号,很是清晰,苻菁试着搜索,但并不能对号入座,这究竟是苟军麾下哪一个将领。在连番的战斗中,苟军的那些将领,多多少少让苻菁记住一些。
此时此景,苻菁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至此绝境,就是困兽之斗,也无力做了。不过,苻菁面色虽然苍白,但情绪看起来,却还算平静。
“尔等,自求活命吧!”将仅剩的几名军官召到身边,苻菁沉声吩咐了一句。
然后回首,望了望在山风下吹拂的属于他扬武将军的旗帜,提起刀,动作迅疾地把脖子一抹,鲜血喷溅,将旗帜染红了一角。
而部属们,见到这一幕,都愣了下,然后方悲戚地唤道:“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