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得感谢苟侍以及他率领的辎重营,正是他们用半日的时间,顶着夏日的烘烤,在原野上搭建起一座营寨。或许简陋,但足够宽敞,当苟军主力将士从安邑城下退回的时候,可以直接入驻歇息。
苟侍这个“后勤部长”是越发称职了,各项工作安排上,也越发得心应手了,虽然总是避免不了手忙脚乱,但他能尽力将苟政制定的条文规定切实地执行,就足以获得全军的认可了。
不只是供将士歇息的营帐,还有基础防御工事,也都建立起来了,壕沟、隔栅、土墙、拒马、箭楼,很是规整,在苟政的努力下,苟军“正规化”的趋势越发明显了。
营寨东边是一条蜿蜒溪流,还有一片树林,西边是坎坷不平的道路,再往西是一座海拔不高的上坡,上边也设立一小座营垒,专门安排将士入驻,用作警戒哨防。地
黄昏时分,天边弥漫着绚丽的光彩,在各部有序入宿,整备歇息之时,苟军营地的空气中已然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尤其是泛着膻味的羊肉汤的气味,更是勾人食欲。
显然,今夜苟军要犒赏将士了,随军有三百多头羊赶来北上,一次性杀了百头,对苟军将士来说,上一次有如此待遇,还是在北渡大河击破石晖军后。
而在这样一个初临城下之夜,苟政如此大方乃至奢侈,这顿饭显然没那么好吃的,是需要付出相应代价的,而“打进安邑城”口号与宣传,在香喷喷的饭菜运至各部之后,也传遍全军了。
当然,对于这些厮杀汉来说,也足以被一顿饭吸引得效死、卖命,不只有羊肉,苟侍还遣人从山野间挖了些荠菜,增添了一抹绿色,同时,主食也全用的小麦......
这样一顿饭菜,对于长期保持苦哈哈日子的苟军将士来说,堪称丰盛。军心大悦,连日行军的疲惫,以及白日的辛苦,都被消解许多。
在上下将士享受着这辛苦军旅中难得的“盛筵”,作为主帅的苟政,却来到占地面积超过营寨一半的后营所在。暮色之下,卖了几乎一个白日苦力的民夫们,也多进入休息状态。
当然,军中是分三六九等的,比起各营的战兵们,有粮、有肉、有菜,这些民夫自然只能吃一些夹杂着麸糠的粟黍了,当然军医、工匠这些技术人才,还能分得一些肉汤。
即便如此,这些民夫,怨言也并不多,至少还有的吃,他们付出的只是些劳力,以及上战场的风险。同时,一些年轻的苦力,最期待的不是获得自由、平等什么的,而来自苟政中军不定期的“选卒”。
从苟政将辎重营建立起来开始,三个月下来,已经有不下两千的壮丁,被挑选出来,经过简单训练之后,加强作战部卒。
虽然这些人,有很多都在频繁的战斗中伤亡、失踪,但活下来的,却也逐渐融入苟军,有些甚至成为骨干,被提拔为基层军官。
而对于仍在不断补充、更替的辎重营壮丁们来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哪怕都处在亡命的处境下,但挣扎的过程与姿势可以不同。
且不提待遇上的区别,一把铁刀,一支长枪,就足以让人心动了。而刀枪是什么,是这个世间最可靠的权力与资本。
在靠边的一处空旷营地间,几堆篝火与几十支火把提供着照明,昏暗的视线下,依旧有数以百计工匠、民夫在忙碌着,切削刨木,打钉组装,在监工与军卒们的看护下,几乎每個人都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
边上的空地,摆着一些成品,几十架榫接铆钉的木梯摆在一块儿,另外还有两架结构简单的攻城锤,这便是工匠们费心劳力方才打造出的攻城器械。
显然,那些传闻中的、记录于史料中的汇集匠艺与智慧的古典战争机器,还远不是苟军收容的这些工匠所能触及的,而想要攻克安邑这座坚城,还得靠人,靠那群不要命的人。
注意到苟政肃然的表情,苟侍以为他不满意,不禁小声道:“主公,末将已然尽力,工匠们也未偷懒......”
苟政抬手打断了苟侍的解释,环视一圈,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朗声道:“都辛苦了,今夜给匠人们加餐!”
闻言,苟侍顿时松了口气,然后便走进工地,高声喊道:“都抓紧时间,主公有令,今夜给尔等加餐!”
这个消息,对于工匠们来说,可是一件值得喜悦的事情了,即便早已筋疲力竭,不少人仍旧精神一振,高呼“多谢主公”。
当日光隐于西方,夜色彻底降临,苟军营地间,就只剩星星点点的明火可供照明了。在郑权的陪同下,苟政结束了对后营的巡视,在郑权的陪同下,缓缓走向中军大帐。
小将郑权,由于此前的出色表现,进一步得到苟政的认可,如今已被调到身边,担任亲兵队长。
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内,一场全羊宴正在进行,由于苟政不在,将校们放得比较开,说话也没有多少遮拦,压抑的气氛中,透着一股子爆裂。
将校们心头很不爽,对白日发生的情况十分不满,胸中憋着一口怒气,对白日的情况估计也议论许久了。尤其是苟须,等苟政到帐外时,正听到他满腔的愤懑之言:
“我实在不明白,主公究竟意欲何为?别的城池也就罢了,这是安邑,那石凌岂能投降?简直是自取其辱,若是直接发起进攻,或许今夜我等便已在城中夜宿了!”
“主公之见识谋略,岂是我等所能参悟的。懂诗书,通兵略,要的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只可惜,这生死仇雠,其顽固,可不是那般容易感化的......”说话的是孟淳,以一种调侃的口吻。
从众将附和的情况来看,这些个将校,憋屈感非但没有因为一顿肉席消解,反而在酒水、言语的刺激下,更加膨胀。
唯有苟安,尽量开解着众人:“此事,主公自有其考虑,安邑城池坚固,不易攻取,我军毕竟翻山越岭而来,将士多疲敝,贸然攻城,必增死伤。
石凌庸鄙,若是胆怯之下,说得其出城投降,也不是毫无可能......”
说到这儿,苟安顿住了,他似乎也有些编不下去了。直到,被苟须一句反问接过去:“然而结果呢?苟应死了,这不只是我苟氏族人,更是一个身经百战,斩杀过十多名敌卒的勇士,就如此白白死在羯奴刀下!”
苟政在外驻足好一会儿,默默地听着,面色还是很平静的,难以看出喜怒。等帐内这一波怨言发泄结束,方才给身边的郑权使了个眼色。
郑权表情可就严肃多了,会意之下,当即高喊一声:“主公到!”
等苟政步入帐中时,里边已经平静下来,只是气氛略显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尴尬之意,是个人都能感受到。
缓缓地扫视一圈,适才还满口愤慨的将校们,此时别说张嘴了,敢于直接与苟政对视的都不多。孟淳看起来最尴尬,他此前在苟政面前,可是一向恭敬有加的,这回算是被逮了个现形。
能够保持坦荡姿态的,只有苟安、苟须以及陈晃三人。慢慢地走到帅案后坐下,苟政看向苟安,轻描淡写地道:“腹中甚饥,没有我一份酒肉?”
闻言,苟安赶忙道:“怎能遗忘主公!”
说着,苟安亲自将一只烤好的羊腿肉,端至苟政面前。苟政在众人的目光下,拿起刀子,平静地割肉,进食,慢条斯理......
直到吃了一口酒,感受到帐内彻底降下来的“温”,苟政方才抬眼看向仍郁郁显于面上的苟须:“你很愤怒?”
苟须也不怯,直接顶道:“末将怒火中烧!”
“对我的决策不满?”
苟须只是盯着苟政,道:“主公或有策略,但我对苟应之死,感到不值!”
听其言,苟政并不恼,但面上也少了其他多余的表情,认真地看着苟须,轻飘飘地说道:“破安邑后,我准许你灭石凌满门,替苟应报仇!”
对此,苟须微讷,稍作恍惚之后,反应过来,问道:“主公此言当真?”
面对苟须的质疑,苟政目光很冷,直勾勾地看着他,就仿佛在说:你说呢?苟须见状,重重地一抱拳:“末将代苟应拜谢主公!”
“好了!”苟政抬眼,冲其他将领,平静地说道:“现在,来说说明日的攻城安排吧!”
一听这话,其他将领肃然,苟须则立刻请道:“末将,恳请率部攻城!”
对其请,苟政眉头明显皱了下。苟须注意到了,生怕苟政不同意,又语气急切地道:“主公,破军营虽无先登之名,却同样能为主公攻城克敌!”
见苟须态度坚决,苟政自不好挫伤将士之勇志,方摆手道:“就以破军营为主攻!”
“多谢主公!”
“孟淳,你率所部为破军营后继!”苟政又点了孟淳的将。
“末将领令!”孟淳正有些尴尬,闻令,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当即拜应道。
“苟安部后继支援!”苟政继续吩咐着:“将全军的弓弩手与箭矢全部调过来,集中使用,压制城上,协助攻城,弓弩营暂由苟安指挥!”
“丁良率骑兵,游弋安邑四围,监探敌情,以防赵军援兵!”
“陈晃、苟侍二部及辎重营,作为全军后备!”
“诺!”众将齐声应道。
交待完军事上安排,苟政在思吟少许后,又以一种沉沉的语气道来:“今日之事,不仅对我是一个教训,对尔等亦是一种警醒,我等与羯赵之间,已是不死不休,断无妥协可能,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石氏欲亡我将士之命,我将士也唯有拼死搏命,自汧水举事以来,这便是我等义军一直在做的事情。谁若阻之,我们便击碎他。在陕县时,滔滔大河挡不住我们,到了河东,这区区安邑,同样挡不住我们!
苟应,是我部勇士,他死得冤枉,我亦心中有愧!他,值得被更多人知晓并记住,散帐之后,各回己部,将他的事迹与石氏亡我之心,告与众将士!
时至今日,我们仍旧没有退路,拿下安邑,我们这些人,便可真正立足于这个天下......”
灌了一波鸡汤之后,苟政又看向苟须、孟淳二将,道:“我已命人打造了一批攻城梯锤,以及辅助作战的壮丁。
明晨寅时全军做好准备,飨食出发,辰时准时发起对安邑进攻,届时,我当亲临阵前,为你们二人擂鼓助威,看你们克城之表现!”
“诺!”
这一场鼓动,对其他人效果如何,很难说清,但苟须这名苟氏悍士,积极性已经被完全调动起来了,观其状,是恨不得明晨早点到来。
众将食肉饮酒散去,留给苟政的,又是一堆狼藉,以及久久难以散去的污浊空气。不过,苟政并不以为意,依旧平静地坐在案后,享用着已经凉掉的羊肉。
一块羊腿肉,对苟政来说,又何尝不是难得之美味,并且这种情况下,就不要考虑烤肉的手艺如何了,烤熟有盐味即可,是容不得浪费的。
“子平,你还有何事?”享用的同时,苟政看着单独留下来的苟安。
听到这声亲和的称呼,苟安面上有所动容,犹豫几许,道:“主公,明日您还是暂居中军指挥,战阵一线,还是由末将去吧!毕竟刀箭无眼,主公安危,身系三军,不可不慎重!”
对此,苟政看向苟安的目光愈显柔和了,但态度还是坚决的:“你的忠心体己,我甚是感动。然令既已下,岂能收回。如今我身为主帅,同样只能前进,不能有丝毫的胆怯与怯懦!”
......
苟安是带着一个拧巴的表情走出帅帐的,不禁回头望了望,犹能看见些苟政安居帅案的身影,心中却默默叹息着。
适才,他本想问另外一个问题,只是话到喉咙时,临时改口了。以苟安对苟政的了解,实在忍不住不去怀疑,是否有意借使者被杀、苟应之死来激励士心。
如果是,那么苟应的确死得冤枉,如果不是,难道还真的寄希望于石凌投降?
对于这些疑问,苟安想得头疼,然苟政若知,怕也只会轻轻一笑:如果石凌当真投降了,那其他任何问题,还是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