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的第二日,大阳县便迎来一场急雨的洗礼,持续了足足半日的时间,当雨后初霁,风清日丽,享受着仲夏宜人气候的同时,苟政的心头却没有一丝惬意之感。
苟政在意的,是这一场急雨,会不会影响到弘农县的战事。按照此前堂议计划,今日便当发起对逗留弘农的刘秀离军的进攻,然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很难让苟政不去忧虑战况。
能够影响一场战役因素实在太多了,人可以仔细运筹、充足准备,但对于天时、气候却很难有准确的判断。缺乏技术手段的时代背景下,天文地理可没那么容易掌控,许多事情,往往只能听天由命。
虽然对大阳县的占领还不到半个月时间,但这片土地已然烙上了属于苟军的印记,尤其是大阳——茅津一线,上万苟氏军民的一呼一吸、一屎一尿,都是对领地的标记。
在破石晖,歼赵军,占大阳之后,苟政收获的,除了石晖囤积在茅津与县城用来对付义军的大量辎重粮草之外,便是近五千的人口(其中一多半都是俘获的赵军)。
而苟政给大阳带来的,则是一种新的秩序,以苟军将士的铁刀利剑、长枪弓弩为支撑的新秩序。苟部将士之外,那些平民百姓、农夫流民,乃至是老弱妇孺,都被苟政以一种高度军事化的方式组织起来了。
在这个秩序下,不养闲人,每个人都得提供价值。军队作为一切的根本提供武力保证秩序与安全;工匠、铁匠、医者这些技术人才的作用自不多提;壮丁作为军队的补充并提供劳力;女人可以育养、缝制衣裳、洗刷备炊;那些老弱可洗马喂羊,捡拾柴火;便是孩童,从小提供忠诚,学习之余,也需要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显然,在当前的形势局面下,苟政是有意将“苟氏集团”打造成一台机器,一台以生存发展为目标的战争机器,而每个人都是这台机器上的零件,以血肉、精神、体力作为能量驱动这台机器运转。
即便这台机器,原始而简陋,效率极其低下,运转也与顺畅挨不上边,但它至少初具雏形,具备极强的可塑性。并且,对苟政的价值极大,将之视其为崛起之根本,力量之源泉。
而催动这台机器运作的,除了苟政这个大脑,便是以苟氏为核心骨干的诸多将校了。
比起在部曲军队之中,苟政的权威,在这些新依附的平民心目中,可要高多了,既来源于那些强悍的部曲与刀枪,也因为苟政给他们提供了一個生存的机会。
哪怕这些人的待遇,近乎奴隶,但他们的幸福感与满足感,却并不缺乏。在如今这个世道,对于底层的蝼蚁贱民来说,想安安稳稳当奴隶,苟且偷生,都是一种奢望。
大阳县城内外,既是一座军营,也是一片工地。
作为核心的军队,一大半的精卒虽然随苟雄等将南渡去打京兆赵军了,剩下的,也没有闲着,巡逻、警戒、训练、制备武器、保养甲胄;
伤兵营仍有五百来号人,每天依旧有轻重伤员,因为伤口感染、病情恶化,而去世,然后被埋到大河之畔的一些隐秘断谷间;
十来人出头的军医+学徒,用简陋的设备与原料,捣制着对疗伤未必有效的药粉,经验丰富的医者,还得(被)带着人到周遭的山林谷地间寻找可用药草;
当然,最主要、最集中,规模也最大的活动,还是生产生活,伐木、挑水、做饭,以及伴随着的搬运行动,是军民们最主要的工作;
而在城中,木匠们带领着一干学徒、苦力,制作着车辆,尤其是便于行驶在山岭、台地间的独轮“小车”,为之后向北进军,做着更充足的运力准备;
铁匠们熔炼敲打的声响不断,重新锻炼着自战场上收集的残破、缺损的刀剑,一个个粗拙却足以砍杀、捅穿敌人的长刀、矛头,被打造出来......
挥洒的汗水,忙碌的景象,热火朝天的场面,肉眼可见的辛苦与紧张,但同样的,那股名为“生”的气息,也浓烈许多。
除了“仁义公道”,身体力行也是苟政身上的一个标签,也只有深入地与将士部众们接触了解,苟政的心方能安定一些。只有看到那些或敬佩、或畏惧的目光,他才能体会到“掌控”二字的些许内涵。
黄昏时分,大阳内外,炊烟四起,每到这时,不论军民,总是喜悦的,干活的人,也更加卖力。虽然,鉴于军辎之不足,只能按需供应,但对于绝大多数平民来说,能够勉强果腹,也是一桩幸事了。
苟政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而当前大阳县的局面,也给他一种在玩帝国时代的既视感,只不过还处在初期阶段。日常性巡视完自己的领地与部民之后,踩着一地的泥泞,苟政回到大阳县衙。
在青石台阶上蹭着黄泥的时候,一名清瘦的军官兴冲冲地找到苟政:“拜见主公!”
“何事?”苟政问道。
这名军官是苟侍的下属,手往后一指,笑道:“小人等奉苟侍军主之命,前去摘了些果子回来,此一车,特地献与主公!”
顺其手指方向,只见一辆加装了竖板的车,在几名民夫卖力的拉拽下,缓缓驶来,车上满满当当装着的,是青里透红的毛桃。
在大河两岸的山岭谷地之间,有大量野生桃树,进入仲夏时节,芳菲早尽,果实累累。不过,因为无人打理,果实很小,卖相也不甚好看,但这的确也算是一种可以就地取材的食物了。
苟政示意下,军官专门挑了一颗大一些、红一些的桃子,用力地搓了搓,递给苟政。苟政也不嫌弃,拿着张嘴即咬,很脆,甚至有些硌牙,汁水不是很多,更别提口感,但几口下肚,胃里便迅速产生了一些充实的感觉。
“这车桃我收下来了!”苟政扭头,看着军官,问道:“我此前观大河两河山地多有桃树,这个时节,沿岸桃果,可曾都成熟?采摘、运输可曾方便?”
军官不假思索答道:“回主公,夹岸桃树果实,的确多已成熟。然道路不通,采摘易,困难的恰是如何运输回营,小人等今日是肩挑手扛,方才运得几车回来!”
闻答,苟政琢磨了下,吩咐道:“你传令苟侍,让他遣人,去将沿岸桃林做好分区标记,明日开始,着诸部军民,分批前往桃林摘果就食!”
“诺!”
也不怕吃坏肚子,便是拉稀跑肚,总比忍饥挨饿来得强。
一车桃子,苟政自不独享,尽数分给亲兵部曲。待归县衙,堂间已有两名披头散发、胡茬密集的汉子等待着,见苟政归来,一齐拜道:“曹髡(卜洋),参见主公!”
对于渡河之战的收获与战果,这些日子,苟政已然消化了很大一部分了。而比起那些平民百姓、老弱病残,最让苟政挂心的,还得是俘虏受降的两千多赵军俘虏。
这部分赵军,固然良莠不齐,基本的身体素质,还是要强过普通人的,在统战转化上,也更具价值。其中千余“汉族”官兵,被苟军各部快速消化掉了。
而剩下的胡卒,约三百的羯人,被丁良甄别出来,全部斩杀。对苟军而言,杀羯人是政治正确的事情,容不得丝毫妥协,因此,哪怕是普通羯士,也断无留情。
在杀羯士的事情上,丁良开动脑筋,使了些手段,让被俘的其他胡卒亲自动手,斩杀羯人的同时,也斩断了与羯赵朝廷的牵绊与后路。
如此,苟政先得了三百胡人部属,剩下的几百人,也在形势所迫下,陆续选择投效苟政。尤其是,在石虎驾崩、赵军东归的消息传开之后,转化效率就大大提高了。
到如今,苟政又建立了一支八百人左右的“胡营”,并且,由于这些胡人,都是以匈奴别部、杂胡为主,苟政念头一起,称之为“统万营”,由他亲自掌管。
匈奴,这个曾经威震华夏的草原霸主,攻灭了西晋的第一胡,在当下的中国政治舞台上,虽然还有一席之地,在北国大地,依旧有铁弗、卢水等部活跃着,但其彻底融入中国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了,已经很难找到一个“纯粹”的匈奴部落了。
因此,苟政对那几百匈奴杂胡的收服,整体而言,还是比较顺利的,至少对这些部卒来说,没有太多族裔之见,没有什么道德负担。
有权,有势,有奶,便可认娘!
而曹髡、卜洋二人,则两个小头领,丁良代苟政进行招揽之时,带头杀羯士。在胡人圈子里,自然也是存在鄙视链条的,作为雄极一时的北方霸主,羯赵的核心统治阶层,羯人自然是凌驾于其他诸胡之上的。
匈奴因为胡汉、汉赵相继灭亡之后,早就一蹶不振,不为人所重视,就更别提这些杂胡了。而这些人,在河东军中,实则也是被羯士欺压的那种。
对这些胡人,苟政并不奢求其忠诚,他看重的,只是能否为我所利用,以及他们身上具备的统战价值。
因此,对于积极主动的曹髡、卜洋二人,苟政在保持威严的同时,态度上也显得“亲切”,含着笑扶起二人:“二位请起,统万营适才我也去看过了,整顿已初见成效,我又得一劲旅,这都是二位的功劳!”
苟政态度如此,二人俱是大喜,操着一口“山西”腔调,向苟政表示道:“多谢主公信任!我二人,愿誓死效忠!”
对这种表态,苟政看得很开,摆手道:“你们寻我,所为何事?可有难解之处?”
曹、卜二人对视了一眼,由一脸大胡子的曹髡道:“部卒们已多日不得饱食,气力难支,又缺兵器,恐难为主公冲锋陷阵!恳请主公开恩,赐以薄辎,以解困顿,部众必然感怀主公恩德!”
听二人所请,苟政眉头稍微蹙了下,以一种审量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二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迎着苟政的目光,二人的心都下意识地悬了起来,表情严肃,就像是在等待审判一般。而苟政,在思考良久,这么冲二人道:“既已归顺,自当视为手足!我推心置腹,以诚待人,尔等他日纵有反复,我也无愧于己!
这样,你们先回营,我会安排,调拨一批口粮、军械给你们!”
“多谢主公!”听苟政这么说,曹、卜二人,面露感动,再度拜倒,马脸的卜洋郑重地说道:“主公以诚心待我,我必以忠直向报!
小人在此立誓,自今以后,主公旗纛所向,效忠赴死,绝无贰心!”
“小人也一样!”曹髡也跟着表示道。
“二位请起!”苟政自是做出一番礼贤下士的模样,躬身探手,扶起他们。
又不乏虚情假意地寒暄两句,苟政方才打发曹、卜二人回营,站在堂前,注视着他们离开,望着二人愉悦的背影,苟政面上依旧带着些笑意,只是眼神逐渐深沉。
“希望能开一个好头吧......”苟政在心中默念着。
当夜幕降临,喧嚣了一个白日的大阳县城终于趋于安静,零星的爝火,释放着堪称梦幻的光芒。在一片静谧之中亲自操持着军务安排的苟政,终于收到了来自弘农的战况。
结果,自是喜讯,虽未尽全功,但大破刘秀离军。
还得感谢白日苟政忧虑的那场夏雨,因为他延缓了刘秀离军西撤的脚步。却也是石虎驾崩后续的影响,当确认这条惊天之变的消息后,石苞终于下令,让刘秀离率军撤回长安。
石苞决定,坐守长安,拥关右豪杰,以窥天下。没错,当石虎死了,草包王也志在天下霸业了......与之相比,区区苟军,自然无关痛痒,不值得浪费军力、物力。
因此,当苟军紧锣密鼓地执行着破军计划的同时,刘秀离那边,已然做好了撤军的准备。若非那场雨耽搁了其行程,不管是浢津的孙万东部,还是由苟雄率领的奔袭之师,恐怕都咬不上京兆赵军。
但是,过程仍旧与预想中的大不一样,两路夹击的强攻战,变成了一场追歼战。在桃林道泥泞的路途间,在苟军各部强势而坚决的冲击之下,刘秀离军大败。
京兆太守刘秀离阵亡,被苟威率军赶上,砍了脑袋,其众溃,只有三千余人一路逃至潼关。而苟军,则斩杀两千多人,俘虏四千余众,刘秀离军的大部分辎重,都成为了苟军的战利品。
经此一战,苟氏集团的实力显然又持续壮大着。
而先破石晖,再斩刘秀离,还有此前在谷水破石闵的加持,他们这支义军的名声,终于迎来一个爆发性增长,至少在秦、晋地区,有不少人与势力都以一种崭新的目光,来观察、看待他们,尤其在关东乱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