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县西南,紧挨着谷水上游的一片岭地上,苟政、苟雄两兄弟,带着一队亲兵,将大兄苟胜的尸身埋葬于此。远处是崇山峻岭,脚下是奔流激涛,周遭则绿植成荫,只从景观上而言,这里还算是一个不错的长眠之所。
郑重地祭拜过后,苟政颇有些动容道:“大兄,此处坐望青山,枕藉激流,是英雄之地,你先于此暂作栖息,待有朝一日,我与二兄,必迎你回略阳故乡祖茔!”
流水声里,清风袭面,苟政注目良久,也沉思许久,在这一刻,从里到外地感到平静,直到被苟雄一声“主公”唤醒。
扭头,看着苟雄那满脸认真、一丝不苟的模样,苟政面露苦笑:“二兄,你可切莫再如此称呼我了,小弟实在惭愧!”
“主从规矩,岂可轻废!”苟雄平静道。
“兄弟三人,二十年以兄弟相称,甫一改口,你叫着难受,我听着也别扭,何必呢?”苟政说道。
“名分已定,规矩既立,我这做兄长的,自当维护你威严,若带头破坏,部曲将校们当作何想,你又如何统帅三军?”苟雄语气严肃。
当苟雄如此“上纲上线”时,苟政这心头,也是五味杂陈,既内疚,也不安。看着二兄,苟政怅然道:“奉立之事,是小弟做得不周,然小弟却有不得不行此事之苦衷,绝无侮慢兄长之意,还望见谅!”
听此言,苟雄双目中浮现出少许波澜,但他直直地盯着苟政,几乎以一种质问的语气,道:“你有苦衷,竟不能与亲兄弟诉说?还是你觉得我有意与你相争,对我心怀忌惮?”
“二兄光明磊落,义气为先,是当世真豪杰,大丈夫,岂敢以小人之心度之?”见状,苟政也赶忙解释道:“只是,今日堂间,苟旦、苟须等人的态度二兄你也看到了,如不设法制之,军令岂能通达,人心岂能凝聚?”
对此,苟雄则直接质问道:“你欲树立威权,统一号令,我又岂会不识大体,率众抗拒?苟旦、苟须、勾起者,皆是我苟氏忠勇族部,大兄新丧,他们一时悲愤,难以接受,然要压压服他们,又有何难?
潼关一别,时盈月,距逾千里,难道血脉之亲、手足之情,也走远变淡了吗?”
这番话,苟雄算是将他内心的不满与失望都发泄出来了,言辞激愤,气喘如牛。对此,苟政默然少许,左右四顾,在边上的灌木丛中看到了一片荆条,快步上前,一把薅住,拔出佩剑狠狠地剁断,从中选出最粗壮的一支。
佩剑倒悬,扎在土中,在苟雄沉凝的目光中,苟政一边解去衣裳、裸出上身,一边走向他,及至身前,双手捧着荆条,郑重地向苟雄拜道:
“我心知二兄心头不快,也晓此事让二兄受了委屈,多说无益,今负荆请罪,只要能出二兄胸中恶气,任凭二兄鞭笞责打,绝无怨言!”
面对苟政这番姿态,苟雄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呆了一会儿,弯腰将苟政扶起,仔细的盯了苟政一眼,从他的目光中也能看出一抹坦然。
见状,苟雄长叹一声,道:“你已为苟氏家主、三军之帅,岂能如此罔顾上下尊卑!”
说着,苟雄便将苟政手里的荆条接过,三两下折曲,丢于一旁,又略显粗鲁地帮苟政把衣裳穿上,这难免触及到苟政身上的伤,但苟政此时也是硬气,一声不吭的,只是坦诚地看着二兄。
等苟雄一番动作结束,转身便去,翻身上马,以一种有些危险的“驾驶方法”,带着麾下亲兵,沿着新开辟至此地的小径,下岭而去。
“二兄!”苟政不由唤了一声。
“为了苟氏基业!”苟雄扬了扬马鞭,像宣言一般高声吼道。
当听到苟雄吼出这句话后,站在苟胜墓地前的苟政,也终于松了口气,表情虽然依旧严肃,却也没有继续绷着,只是双手抱拳,朝苟雄离去方向重重作揖,大声道:“谢二兄!”
全程听完、看完两兄弟这番问对的,只有丁良,此时,他也是一副深受感染的模样,用力地握了握拳头,以一种感佩的语气道:“二将军,真英雄,真豪杰也!”
听其感慨,重新直起身的苟政,轻叹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然苟政之欺仲兄,却是枉费心机,枉做小人了......”
“将军!”听苟政这么讲,丁良脸色微变,不禁开口劝道:“二将军自是英雄意气,然其他人,未必如此,您也是避免二将军为难!”
苟政抬手,止住丁良,缓缓地呼吸几口,平复下那并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语气沉抑而坚决:“但这小人,纵然枉做,该做还得做!”
转过身,望着苟胜那连墓碑都没有留下的坟茔,苟政目光迷离,嘴上则喃喃道:“大兄,伱对苟政恩重如山,二兄对我,亦是关怀备至。小弟并非木石为心,大恩大德,岂能辜负忘怀。
对你们,我自可毫无保留。然而,世道昏暗,处境艰危,人心叵测,纵同族同姓之人,又岂能尽信之?
我自愧不如两位兄长之英雄意气,然能昌大略阳苟氏者,必是苟政......”
显然,新安县堂间上演的那出戏码,苟政除了要定名分、立规矩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便是“辨忠奸、论亲疏”,这一点,对缺乏安全感的苟政来说,极其重要。
或许人心隔肚皮,苟政并不能在短时间辨别那些向他臣服部将的忠奸善恶,但那些连装的都不愿意装,就敢自恃跋扈、抗拒不臣之人,就值得苟政关注、警惕与防备。
同时,对于人心向北,对于他在苟氏家族、在这支军队中的影响力,也是一场试炼。
而结果,实则要比苟政预想的好上许多,比如苟威与相当一部分“中立”态度的苟氏族人,还有那些外姓部将的态度。谷水之战的前因、过程与结果,让苟政加分很多。
而这种“唯我独尊”的考量与筹谋,自不能与苟雄透露,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着来的,主臣名分、上下尊卑这些严肃的事务,最好是在这股新兴势力还未真正发展壮大起来之前,就从道义礼法上定好基调。
但显然,苟政的这种考虑,以及背后暗含的机心,很难为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二兄所能接受。而苟雄未必愤慨于苟政的这种手段与伎俩,他只是愤怒于苟政对他这个兄长的“猜疑”。
实事求是地讲,比起苟政,好义重诺、心胸宽广、沉稳有度的苟雄,是更适合承大兄苟胜之志的,在豪迈义气上,他与苟胜几乎是一脉相承,同时还要多几分智谋与见识,以苟雄的能力与威望,也足够让部曲们忠诚追随、踊跃效死。
然而,苟胜之志,一心一意,全在家族子弟,但苟政的志向,可远非这“一亩三分地”所能容纳。为了在更广阔的天地展露峥嵘,他就不得不先争取对苟氏与苟军的掌控权,这是迈向未来最坚实的一步......
军心敌情都不容许苟政再多陪伴苟胜了,在又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之后,苟政方带领亲兵,也下岭而去。
策马走了好一会儿,苟政突然调转马头,望着已经渐行渐远的谷岭,阳光下,茂密的植被郁郁葱葱,释放着生机与希望的气息。
马鞭遥指,苟政高声吩咐道:“丁良,给我记住这片山岭,日后,它有名字了,就叫‘长功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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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太宁元四月初八,在新安县足足休整了两日后,苟政终于下令,全军西进,欲归陕县。在新安多逗留的几日,苟政以“主公”的身份,做了两件事。
其一,对新安的苟军做了一次初步整编,经过谷水一场血战,苟军各部的建制都有些混乱与残缺,光杆军官与无头队什,属于一种普遍情况。
随苟政东援的军队,死了不少军官,而西归部曲,则呈现一种“官多兵少”的状态。因此,整编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对于整编之事,东援之兵,略显不满,但西归的部将们,则相当欢迎。有足够的支持力量,再加苟政、苟雄两兄弟的压制推动,整编之事,还是以一种相对平稳的方式展开。
大抵是为了表示对二兄的补偿,也是信任,苟政直接将苟威及其麾下残存的一千多部曲,悉数划归苟雄指挥。与此同时,又将西归那一千多百战余生的将士,一分为二,一半充入苟安军及苟政亲兵本部,一半仍由苟雄统率。
在这个过程与相应安排中,自然难免掺杂着一些苟政的私心意志。首先,对两部军官部曲虽然没有进行彻底的打散重整,但在整体的调动之后,也勉强形成了一种平衡。
同时,调整后的三军,“苟氏化”更加明显了,这是针对苟政在潼关那里收降的部众,此事,不管是在潼关,还是在弘农,苟政都想尝试,但进度很慢,动作很小心。
根本原因,就在于核心力量的不足,虽然以苟安、苟威分为军主统率,实际上也只是以一些相对可靠的部曲制衡统御,并没有彻底消化,如孟淳等降将,对于幢队以下部卒,依旧有巨大影响力。
但是,当与西归余部会师之后,那些百战余生的苟氏族人与苟部老人回来了,在加快消化的事情上,苟政自然能放开些束缚去干了。
对于苟氏家族,苟政的认识一向很清晰,其中固然有不服、反对他的人,但抛开那一部分人,剩下的,仍旧是他最坚实可靠的支撑,尤其在他正式继承族长之位后。
而整编之后的新安苟军,实职军主,只剩三人,苟安、苟威以及苟须。前二者自不必多说,让人意外的或许就是苟须了,这個在拥立当日,明显表现出反对苟政态度的部将,在经过苟政的仔细观察与多方了解之后,将其调为自己的亲兵军主,就因为他的忠直,对苟胜以及苟氏。
这样的举措,对于当日那些反对派来说,实则也是一种安抚与慰藉,苟政是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表明,绝无记恨报复之意。
对此,就连心结并未解开的苟雄,都显得很认可,看向苟政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苟须的运气,比如苟旦以及那些无处安排的军官。要知道,苟胜所部,在荥阳时,可有三万人,如此膨胀的规模,苟氏的部曲们,军职自然不低。
不算苟胜原本就划拨给苟政的,谷水之战后,得生之苟氏老人,犹有近两百人,其中最次的,都是个什长。而以当前苟军的规模,可没法一下子安插这么多军官。
因此,总是需要有人做出牺牲的,在酌情安排了半数人之后,剩下的,苟政只能将其保留军职,军前听用,待日后军队重新扩张、整编之后,再行安排。
这种考虑,苟政同样开诚布公地与部将们谈了谈,对此,虽然难免失望,也还算理解,也不得不理解。而被闲置的这部分人中,苟旦是最为突出的一个。
要知道,在苟胜麾下,苟旦可是名列第一的心腹战将。有鉴于此,苟雄也试着向苟政提出,看是否能给苟旦换个安排,让他当个光杆军官,总归不是太好。
对此,苟政的态度很坚决,朝令不能夕改,他致力于公平治军,但也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只能服从于大局。倘若对苟旦开了先例,又如何让其他人服从。同时,身为苟氏族人,当为表率,做出一定牺牲,忍耐退让,也是一份功劳,更是忠诚!
苟政这一番话,当然是有漏洞的,就一点,凭什么是苟旦等人出来“奉献”,而不是旁人?这也是苟旦等人心中不服的原因,如苟旦者,更是打心里认为,这是来自苟政的打压。
至于苟雄,一时间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以其见识,能够察觉几分苟政的机心,但他却没法提出异议,现实条件毕竟摆在那里,有些事情,是不能细思过虑的。
不过,苟雄也向苟政提出,希望能将苟旦等人留在自己麾下听用,对此,苟政同意了。他虽然有心继续观察这批人,但就实用性而言,当下苟雄显然比他更适合驾驭这些人,而能把当前这支军队能量发挥到最大的事情,苟政也愿意去尝试。
整军是关乎根本的事情,涉及到新主的权威,以及三军诸部的融合,在此基础上,苟政又于新安举行了一场大会。
也是在这场会议上,苟政向麾下将校军官,仔细地分析了一番当前他们所处的困境,以及天下大局的变化趋势。毫无疑问,这是苟政第一次,正大光明、无所顾忌地对人输出他的见解与筹谋,而充分发挥键政能力的他,至少把这干浑浑噩噩的丘八们给说蒙了。
当然,苟政也提出了最为关键的东西——他的“河东战略”,他开始正式以一个主帅的身份,像一座灯塔一般,给他的扈从们指引着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