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屋中的花子慕,抱起桌上那包东西就朝后院走去,方才在大街上见贩卖上等肉干的店铺,想到抒坎再次受伤,她担心院后的野鼠无人投食,便买了许多来。
走到上次抒坎喂食野鼠的地方,她先是随意地撒了一把,等了片刻,果然见一只老鼠自假山后探出头来,随后才见到越来越多的老鼠冒了出来。
花子慕又撒下一把,想着这两日无人喂养,定是饿坏了,怕争抢起来会咬架,她刻意将肉干撒得开了些。
这群野鼠开始一拥而上,但随后却将口中的肉干都吐了出来,继续在地上觅食起来。
花子慕暗道奇怪,这上等的肉干,它们为何不吃?
自己拿出一块闻了闻,没有异味,又咬了点进嘴里,味道也无异常!
再看看地上的老鼠,却对地上的肉干碰都不碰以下。
没多久,她抱着肉干出了后院,便遇上了招风,见招风神色似是在等人。
“上仙。”
“招风姑娘是在等我?”
“……我、我只是担心我哥哥的身体,”招风脸色很不好看,担心地说道,“想来问问花子慕姑娘。”
“你哥哥暂无性命之忧,”花子慕说,“招风姑娘安心。”
“那、那就好。”
花子慕待要离开,只见招风欲言又止似乎还有话说。
“招风姑娘还有何事?”花子慕问。
“没、没……”招风神色更加难看,嗫嚅着,“有。”
花子慕将手中的油纸袋,放在廊庑上的红漆扶栏边,这才缓步与招风并肩行至一处水榭之中。
两人纤长素衣并肩而立,春色空争,清风不饶,自是一处风景。
“招风姑娘,咱们说说话吧。”花子慕神色清冷地看着眼前的碧蓝湖水,那双本带着幽蓝的眸子此刻成了银蓝的澈。
“好。”
“府中之人皆唤姑娘奶奶,而姑娘却称抒老爷为哥哥,不知其中缘由,姑娘可否告知?”
花子慕说话的方式一向直接,开口就将对方心中想要说的话先起了一个头。
招风人如其名,柔柔弱弱如拂柳迎风,一袭绿衣更显得肤色雪白,见花子慕主动问起,不免有些紧张地将双手交叠在了一起。
“上仙既然问了,招风便如实相告。”招风说。
“我与哥哥相识于百年前,当时见他浑身是伤,正被狐人捕杀,便出手为他挡下一劫,从此哥哥便视我为恩人,那时我尚不能幻化人身,哥哥便时常来为我驱逐蚊蝇。”
招风转头面向花子慕,似乎想看她作何反应,只不过白纱遮眼不能窥其神色。
花子慕不语,双眸静观水中闲鱼,只等她接着说下去。
“后来,哥哥在蝶衣镇落了脚,待我初化人形,便将我接来了此处,他说像我这样的散妖,没有安身之地,是很难活下来,他视我为恩人,要求府上以奶奶称呼于我,多年下来从未亏待我半分,对我亦是千般万般的好。”
招风顿了下接着说:“而我亦视他为亲人,从来到此处,便称呼他为哥哥。”
花子慕依旧盯着湖水不语,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哥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人处世颇具豪气,有时为了朋友行事,也难免有些偏颇,但我始终相信他所做之事,定有他的道理。”
招风握紧双手,觳觫而立,看着一侧脸色肃冷的花子慕,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鼓足勇气说道:“上仙,我哥哥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下家,下家上下并非他所为,他只是不忍见耗子处死,这才挺身相救,这整件事我是知晓的,上仙你听我将整件事说来。”
花子慕轻衣翩然,淡漠清丽的脸上,似乎随湖水中的涟漪而有了波动,沉默须臾后,只冷冷道了一个“好”字。
招风似是松了口气,这才娓娓道来:“哥哥与下家老爷不和,已不是一日两日,但是哥哥为求安宁,不想惹事,便事事忍让,处处小心。可下老爷心胸非宽,见不得哥哥生意比自己家的好,那日,突然宴请哥哥过府一聚,说想与哥哥修合,哥哥也揣测过下老爷不安好心,但仍期待这次赴宴能化解两家积怨已久的陈壑……终是去了。”
“可没想到那下老爷非是修和,还设下鼠筵刺激哥哥,”招风神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不知下老爷从何得知哥哥自来甚喜鼠类,偏偏捉来许多老鼠在哥哥面前……”
招风情绪有些激动,似乎在说不下去,重重呼出一口气,又才接着说:“他们抬上来一个木箱子,里面全是活剥了皮的老鼠,血淋淋一木箱均在嘶哑嗥叫。他们还当着哥哥的面说老鼠一定要活着烤,疼痛能使老鼠的血液加速,这样烤出来的鼠肉才酥脆可口。于是便命下人用一根根铁签将剥了皮的老鼠,自口中插入避过心脏从尾部插出,老鼠未死仍惨叫不止。”
这次招风停顿了很久后,才接着说:“哥哥盛怒之下,随手拿过一把钢刀便将所有的老鼠砍死,什么也未说便离开了下府。”
“待到次日,下府发生血案,才知赴宴时耗子担心哥哥安危,便尾随着跟进了下府……亲眼目睹了一切,待哥哥离开后,愤怒的耗子杀了下府满门。”
“哥哥知道此事时,耗子已在下府被执司抓住,关押进了执掌司地牢之中,而哥哥深知耗子是气不过下老爷如此残忍虐杀自己的同类,这才犯下滔天大罪,可他不能看着耗子好不容易才幻化成人,就这样毁于一旦,这才出此下策想救出耗子。”
“可他并未救出耗子。”花子慕说。
招风沉默,黯然道:“上仙,招风句句属实,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于上仙。”
“句句属实,却不够坦诚,自始至终你都回避了一个问题,抒老爷究竟是什么?” 花子慕默然看着怯怯的招风,目光少有的凌冽,“他身侧皆是妖灵,那他是什么?而且……”花子慕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过……你心中的哥哥,并非你口中说的那般无辜。”
招风却释然一笑,道:“上仙这般言语,想必已知晓哥哥是什么人,可不论他对外人如何,对招风来说,世上再没有比他知恩重义之人,正如对后院中的野鼠来说,世上也再没有比他还好的人。”
招风面向花子慕裣衽一礼,转身离开。
“招风姑娘,”花子慕却在身后问,“为何不再唤我名字?”
招风既不转身也未驻足:“上仙修为了得,招风一介散妖,不敢造次。”
“你怎知我修为了得?”花子慕追问。
招风蓦地驻足,缓缓抬手摘下眼前的白纱,莫然转身看向花子慕会心一笑。
“招风虽修为低,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花子慕神情一变,才知道招风幻化不全的是那一双眸子。
花子慕胸臆难舒,想找人说说话,不知不觉又走到银楚宸房外,感知银楚宸还未回来,又才转身朝抒坎屋子走去,推开门便瞧见抒坎端坐于桌边。
“你...该多加休息。”
“姑娘请坐。”抒坎神色如常,举手投足间皆显从容,缓缓斟满一杯花茶递给花子慕,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呷了一口。
“姑娘尝尝我府中特有的杉橘茶,味道清淡,入口微酸,过喉却回甜,当真是花茶中的极品。”抒坎说道。
花子慕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的神情却格外阴沉:“你骗我。”
抒坎手中的动作略微一顿,看着花子慕容貌绝尘的脸,此刻却叫他不寒而栗。
“此茶酸涩难咽,”花子慕冷冷道,“何来回甜?”
抒坎神情却并未就此轻松下来,意味深长道:“想必是姑娘初识此茶,不知此茶若成其工序繁琐,单单培植一项就要耗费诸多心血。”
“此花须用人血浇灌,不沾天露,五十年方成。”花子慕说着看向抒坎,问道,“我说的对与不对?”
抒坎握着茶杯的手蓦地一紧,盯着茶杯中的倒影,沉默须臾,微微笑起:“姑娘修为了得,只浅尝一口,便知此花如何培得,实在是厉害。”
花子慕眉间几不可查地蹙了下,质问道:“我再问你,后院那些野鼠所食为何肉?”
“杉橘所灌何血,野鼠所食何肉。”
“你……”花子慕一改平日的沉稳,一掌拍在桌上,却突感胸口一阵刺痛难忍,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在她察觉不好时,却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待花子慕再次醒来时,发觉自己头顶盖着一块大红盖头,身体并没有束缚,但她却使不上劲来,而垂眸看去,胸间是金凤灵大红衣,下身也是一色大红。
正在惊愕这抒坎到底在做什么时,却感觉有人朝她这边走来,走到跟前停下后,再感觉不到对方任何动作。
奈何她此刻动不了,盯着映入眼帘的那双脚,不用猜,她也知道定是抒坎,过了很久见对方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她便厉色问道:“你想做什么?”
对方却没有回答她,只是在这个时候慢慢掀开了她的盖头。
首先映入花子慕眼帘的是满堂红,红绸花簇,红烛高照,而抒坎身披金麟红衣,头戴麒麟红冠,已转身走至桌边将桌上两只斟满合卺酒的鎏金杯拿起,眼底皆是喜色。
花子慕自是没见过喜服是何样式,但心中也知不妙。
“你这是何意?”花子慕问。
抒坎深情地看着花子慕,语气平常道:“明日整个蝶衣镇皆知抒府娶了一位将抒老爷的鼠毒治好的上仙,两人互生情愫,遂戒日成婚。”
花子慕忽然明白眼前这大红之景,是用来做什么的了,顿时觉得荒唐至极,再次打算催动魂力来挣脱束缚。
“我知你魂力深厚,”抒坎说,“但还是不要催动得好,你中的是天丝之毒,强行催动魂元,天丝毒液只会迅速攻入你五脏六腑。”
花子慕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天丝之毒,但胸腔内的刺痛,如芒刺入肺,痛极,让她明白这天丝毒并非一般的毒药。
“你做这一切何为?”花子慕质问道。
抒坎拿起两杯合衾酒端至花子慕跟前,一手递给花子慕,花子慕却十分厌恶地转过头去。
对于花子慕来说,她尚不知情为何物,却要与人结为夫妻,当真是荒谬。
她羊脂白玉的脸颊下,青筋隐隐可见,极少有这般大神情波动,厌极喜极她的神色总只能窥得一二,此刻眼底却是满满的恶寒。
“招风姑娘说她哥哥是知恩重义之人,”花子慕直视抒坎,目光如冰霜冻湖般的冷冽,“你就是这般待救你之人?”
抒坎脸色一沉将递出的合卺酒收回,转身走回桌边,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背对着花子慕而立,温柔道:“我倾心与你,自然会待你百般好……过了今晚,我们便是夫妻,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你,届时你便知我所做何为。”
花子慕幽蓝深邃的眼眸腾起一层血红,若酷寒的深谷无意洒落下一片血红的红枫,决绝道:“我不会与你成婚。”
“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抒坎始终不曾转过身子,看着花子慕,眼神温柔至极,“你的师弟也中了天丝鼠毒。”
花子慕瞳孔骤然紧缩,眼中寒光更甚:“你将他如何了?”
“他既是你师弟,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只不过他很聪明,我担心他坏我的好事,暂时将他安抚了在别的地方。”
“你给我下毒,我可以不怪你,”花子慕说,“但你若伤他,我定不会放过你。”
抒坎眼底闪过一丝妒意:“你当真很喜爱你这位师弟。”
花子慕心中一凛,喜爱自己的师弟?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对于她来说银楚宸是师父的徒弟,是自己不怎么能招架的师弟,是除师父外她唯一熟悉的人,除此之外她并不觉得还有什么。
至于喜爱一说,她倒觉得与其说喜爱不如说令人头痛。
“那不然要喜爱你吗?”一个高朗清脆的声音突兀地自门外传来。
房门应声震碎,银楚宸一袭白衣,银发翩飞,凌然立于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