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已对陈三爷心服口服,虽嘴上不说,但心如明镜,无论心机、技术、功夫、阅历,这个年轻人都高出他们多筹。
时年肥牛32岁,云鹏28岁,铁蛋27岁,棍儿25岁,除了棍儿,其余三人都比陈三爷年龄大,但他们甘愿拜在陈三爷麾下。
天近子时,月朗风清,四人依照道上的规矩行拜师礼,给陈三爷恭恭敬敬磕了八个头,正式成为门徒。
普通人拜师,一般是磕三个头,而天津混混有个规矩,必须磕八个,无论是义结金兰还是拜师学艺,以“八”为贵。
这正是陈三爷要的结果,他绝不会再和兄弟们平起平坐,他要高出一辈,才好管理。
陈三爷更知道这四人是一半真心、一半假意,说他们真心,是因为他们走投无路,只能跟着自己干,说他们假意,是因为这些人都是“佛爷”出身,贼性难改,日后见不到甜头,必然反水。
翌日清晨,四兄弟将所有钱财包裹了,送给义哥的遗孀,讲明利害关系,又雇了船,送母子二人南下,出了清河湾,挥手作别,双方约定:来年春暖花开日,便是再次相逢时。
四兄弟都知道,义哥遗孀的娘家在沧州,这些年常有来往,此刻女儿带着丰厚金银来投,娘家必然接纳。
了却这桩心事,四个人要和陈三爷踏上赌博的征程。
当务之急是学艺,赌技分三种境界:第一,手法,第二,抬轿(做局),第三,心理。
手法是最基础的,大大小小的“老千”都是从手法学起,手法有六种:洗牌、弹牌、发牌、收牌、藏牌、做焊。
洗牌的重点在记牌,先找到自己想要的,无论怎么洗,都保证那几张牌不丢失。
弹牌是一分为二,两沓对弹,需要记住最上面几张牌的顺序,叠来叠去,其实牌的位置始终没变。
发牌和收牌,讲究一个快,天下手法,唯快不破。“发二张”和“发底张”是老千常用的手法,最高境界是“发中张”,江湖上没几个人能做到,一个是“大流马”,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就是陈三爷。
藏牌和“做焊”最难,风险也最大,“做焊”也叫“打印子”,无论是扑克、牌九、骰子、麻将,只要经过老千的手,就被做了记号,对方甭管拿到什么牌,老千都一目了然。
初级做焊手法有窝牌、手指甲划印儿等等,但这都不入流,只能蒙骗乡下老太太,陈三爷的“做焊”手法独一无二,这师承于“大流马”,来源于魔术神书《弹指鹅幻》,只要本门不公开,世人永远猜不到。
至于藏牌,最高境界不是藏在袖子里或身上,那是初级水平,难登大雅之堂,真正的高手是藏在手上,以麻将为例,他每一次摸牌其实是摸的两张,打出两张,但你始终看不到,这是高手之高高手。陈三爷就有这个技术。
这些千术看起来眼花缭乱,其实在内行人眼里,一眼就能看穿,所以需要进入第二重境界:抬轿。
“抬轿”就是多人做局,一种是当场“抬轿”,比如通过打手势、抠鼻子、眨眼睛,串通信息,甚至女赌徒当场露奶子、露大腿,转移对方注意力。
另外一种是“抬大轿”,做长线,提前派出一只漂亮的“流莺”,迷惑对方,和对方巫山云雨、如漆似胶,弄得对方精神倦怠、腰膝酸软,再上赌场,他的注意力和提防心就没有那么强了。玫瑰就曾是海爷的“流莺”,让七奶奶的小儿子程天顺着了道儿。
做局的方法五花八门,手段异常卑鄙,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你是赌徒,有贪念,早晚必入局。
以上两种境界如果玩透了,一年弄个几百万不成问题,前提是,你得活着,如果被发现了,装入麻袋扔入海河,什么都没有了。
巅峰对决,是第三重境界——心理战。双方都是顶尖高手,手法、做焊、做局,都骗不了对方,此刻只能打心理战。勾心斗角,你来我往,各种使诈,各种偷鸡,曾出现过一副杂牌,逼退了一副“铁葫芦”的精彩赌局,就是因为对方心理顶不住了。
目前肥牛四兄弟,只能先练习基础手法和简单做局,能把这些学个八九不离十,就不错了。
学得最快的竟然是棍儿,这小子人如其名,长得横平竖直的,腰板挺拔,肩宽胸阔,就好像拿墨斗线量过一样,整个人成圆柱状,上下一样粗,从中间劈开就是个长方形,双手灵巧,进步神速。
肥牛就不行了,牛头木耳、呆头呆脑,也许是上岁数了,总是记不住牌,气得不停地打自己的大脑瓜子。
云鹏和铁蛋不相上下,循序渐进、有条不紊。云鹏人高马大,高耸入云,是四个人当中排面最好的,但他脸色铁青,肤色发绿,郎中说肝不好,体内毒素排不出来,憋得一身暗淡。这厮嗜酒如命,见了酒比爹亲,这是他的致命短板。
铁蛋整个人就像一个球,圆乎乎得,他谢顶,谢得一塌糊涂,脑门锃亮,能当白炽灯,两旁一圈毛,恨不得给他薅掉!性格也像个球儿,不沉稳,总是滚来滚去,溜溜达达。平生最爱烟柳巷,偷来的钱大多花在了窑姐身上。
陈三爷看着这四人奇形怪状又刻苦学艺的样子,不禁心下一笑,突然又泛起一丝凉意:我这是教他们本事,还是送他们去死?
四个“佛爷”原本可以在街头逍遥自在,即便被抓,最多也就是打个鼻青脸肿,一旦涉入赌场,搞不好就会送命。
这是从粪坑跳入火坑,他们还沾沾自喜。
陈三爷本想利用他们,现在却有些于心不忍,他饱经风霜,自幼在江湖这个大染缸里浸泡,侵蚀的只是外表,骨子里依然善良。
望着这四个人,他心下飘过一句话:尽快完成任务,而后一别两宽,各安天命。
一番历练后,四人登场了。
此刻离海爷的五十寿诞还剩十天,陈三爷能赚多少银子,决定事情的走向。
他带着四人马不停蹄穿梭于天津卫各个小赌场,码头窝棚、破败民房、桥洞子底下、柴火垛里、窑子的后院里,乃至寡妇的炕头、赶海的木船,只要能搭上线的赌局,他们都参与。
对手都是“青鹤”,傻得无比可爱,先故意输点,让对方尝到甜头,而后猛然“下刀”,狠狠“放血”,有人不服,暗里追上来耍无赖,这次陈三爷不怕了,身旁四个兄弟,都是混混出身,不用自己出手,对方人仰马翻。
他们从河西杀到河东,从潼关道干到杨柳青,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昼夜不歇,实在熬不住了,草草吃口饭,睡两个时辰,马上进入下一场。
但他们唯独不敢进大赌场,大赌场里高手如云,“钩子”林立,四个徒弟的技术还很粗糙,一旦露了馅,那就吃不了兜着走。
况且陈三爷不想过早扬名立万,“水爷”这个名号不能在天津卫升起得太快,否则无数眼睛盯着自己,如芒在背,凶多吉少。
即便如此,还是出了三次险情。
第一次是铁蛋赌上瘾了,陈三爷频频使眼色,他还是不撤,陈三爷又不能将他拖出来,那样的话对方会识破这是一伙的,最终陈三爷来到大街上,花两个铜板雇了一个报童:“你进屋子,帮我把一个人叫出来,就说他爹死了!等他回去戴孝!”
小报童问:“哪个人?”
陈三爷说:“是个秃子,屋子里就他一个秃子!脑袋最亮的哪一个!”
很快铁蛋跟着小报童跑了出来,陈三爷一掐他的脖子,将他推入巷子:“你想死啊?”
铁蛋一脸不解:“怎么了,水爷?”
“那几个人输红眼了!再赌下去要出事了!”
“哦,我没在意,我想多赢点。”
“赶紧走!”
早早等候在巷尾的肥牛、云鹏、棍儿也跑过来,对铁蛋一通大骂。
第二次,是云鹏发牌出了纰漏,发给肥牛的牌翻了过来,亮相了,是张“a”,亮相就亮相了,你只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发牌就行,他慌了,眼神诡谲,对方一把将他的手握住,说他出千。
是否出千,一看便知,只要翻开云鹏手中那沓子牌,看第一张和最后一张就知道。
危急时刻,陈三爷上去就扇了云鹏一个大耳光:“妈的,敢出千?我来看看!”陈三爷率先夺过那副牌,一招“袖里乾坤”,将最上面那张牌换了,而后当着大家的面将牌掀开,是一张花子5,毫无作用。
云鹏知道陈三爷在给他擦屁股,但他们必须装作素不相识,遂勃然大怒:“怎么样?我没出千!你小子刚才打我那巴掌怎么算?我弄死你!”说着,伸手要掐陈三爷脖子。
肥牛和铁蛋赶忙起身:“好了,好了,玩玩而已,何必发这么大火呢?想玩就接着玩,不想玩,就滚蛋!”
这一次,有惊无险,算是遮过去了。
第三次,就没那么幸运了。五个人连轴转,十几个时辰没睡觉了,疲惫不堪,眼也花了,棍儿给肥牛发了一副“铁葫芦”,肥牛没看清,以为是杂牌,直接把牌扣了,棍儿急了:“你看清楚再扣牌!”
一句话暴露了,整个赌场的人一齐追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