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似乎并不意外轻易男人拆穿自己,反倒是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道:“见过清长老。”
“虽被放到这边远之地,可我依旧听到过你的名字,在宗门大会上夺魁,北桦的各种消息里似乎也有你的影子,年轻一代中当以你为翘楚。”
“王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并未否认青衣男人的话。
“你并不在此。”
“王二”点头,指着归雁山的方向说道:“是,我在山里,这位府兵老哥与我相熟,故而假借身躯一用。并不知晓前辈在此,稍晚晚辈登门赔罪。”
青衣男人看向归雁山,眼中忽明忽暗,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摇头道:“不必,我已经完成了尊主交代的事。”
“是...封山?”
“是。”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阿泠抬手准备向青衣男人行礼,却反被对方以浑厚灵蕴抬住胳膊,他疑惑抬头,青衣男人摇头道:“受不起,告辞。”
说完,青衣男人脚尖轻点,像是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王二”在原地目送其离开,不消片刻,直到府衙里有人高声喊他的名字,眼里的神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嗯?我怎么在这站着?”
“王二!王二!叫你半天了,快来搭把手,守令大人命我与你带这老人家去找郎中。”
张鑫气喘吁吁地背着老头走到府衙门口,王二见状赶紧上前扶着。
“你方才望着天跟谁说话呢?”
“啊?我吗?”王二挠了挠头,完全记不得先前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也不知怎的,这一上午,从起床开始便浑浑噩噩的。”
他下意识望向归雁山的方向,那座经历过大劫的青山,仅一年时间,走了一轮四季变换,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模样。
不知怎的,张鑫也顺着他眼神所在看过去,同样被那座山吸引了目光——倒不如说,他们此刻心有灵犀,仿佛都觉得那座山中,有着让他们魂牵梦绕的存在。
“方才我听守令大人说,归雁山要封山了。”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说是上边的命令,又与你我有何干?只管照做就是——还不赶快先把这老头接过去,一把年纪怎得还这么沉!”
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王二背着昏死过去的老人家,和张鑫一道往镇上的医馆去。
“封山?这他娘什么意思?”
耳边忽然响起的咒骂让王二惊惧回头,却发现四周只有路过的普通镇民,反倒是被他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
“我这边刚好结束,阿璃她母亲就下了命令.......”
这声音像是在他脑子里响起来似的,让他觉得无比耳熟,但却一时间想不起是谁。一旁的张鑫发现了他的异常,连忙近前道:“怎么了?”
王二压低了声音,回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我脑子里说话...而且声音很耳熟...好像是——”
张鑫将他那只胖乎乎的手贴在王二额角,一脸担忧道:“待会儿让郎中也给你开两副药,你拿了回家歇息去吧,守令大人那边我去替你告假。”
王二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抱歉,王二老哥,我这就退出去。”
这声音喊了他的名字!他刚想拉住张鑫说个明白,却在下一刻忽然失神,等到张鑫转过头来,已经完全记不起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了。
“用「虚构」操控记忆,应当不会有什么其他影响吧?”
阿泠的意识从魂树中退出,他方才触碰了属于王二的那颗果实,用「神权」修改了一部分记忆。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在此处,大不了去一趟镇上便是。”
这么想他便松了一口气,一脚迈进近在咫尺的空间裂缝里。
裂缝那头是他无比熟悉的水潭,而此时此刻,水潭边却挤满了人,竹屋前的那块地原本他还嫌有些空旷,但百来号人一同挤在这里,倒是有些过于狭窄了。
见他走来,水潭边歇息的、彼此分享食物的人纷纷起身,尽管他们此刻有些“衣不蔽体”,依然要对朝他们走来的人致以最高的敬意。
阿泠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久都未曾笑得这般开心了,诚然这两天,大量修为的消逝和「神权」的调用使他身心俱疲,可看到这些魂牵梦绕思念的脸如今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眼前,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幸福。
甚至于这一年来所经历的,到了这一刻才算是值得了。
“王姨。”他朝离自己最近的农妇露出真挚笑容,诚恳呼喊对方的名字,一如往常。
然而,农妇却有些惶恐,她见到阿泠也是发自内心欣喜,但眼底根藏的敬畏表明,她恐怕再也不会拿阿泠当成是从前住在山里的那个少年了。
阿泠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本想像小时候那样去拉一拉王姨的手,如今却只换来王姨一家齐刷刷跪地,向他表露发自内心的尊敬。
“小芳,是我,我是阿泠。”
他有些不甘,连忙俯身拦住这一家子。
刀鬼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灿烂,任凭谁看了都会认为,这少年家是哪个村里整天游手好闲的俊娃娃,成天只晓都同村女娃的小无赖。
可偏偏跪拜在地上的那位姑娘却不这么想,她衣不蔽体跪拜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泥土上,身形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激动——她心中至高伟大的存在此刻正在她面前、甚至还在温柔呼唤她的名字。
阿泠有些无助,他转头想向周边的其他人,却发现那些曾被他唤作长辈、同辈的人,此刻都跪拜在地上。
水潭边,百来号人挤在一块,只有他一人站着。
“起来,快起来....”
他想把他们挨个从地上扶起来,却发现这样只会更让他们惶恐,仿佛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归雁山那个阿泠,而是别的、让他们敬畏的存在。
很快他便放弃了,他收回手,站起身,攥紧了拳头长出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起来。”
异瞳中似有光芒流转,平淡的音声伴随简短两字落在所有人耳中,显得是那般不容置疑。
话音回荡出去,霎时间,百来号人动作整齐,无论男女老少,无一人拖沓怠慢,尽数从地上爬起身来,利落得像是服从命令的士兵。
阿泠霎时间哑口无言,他的眼神扫过那一张张令他无比熟悉的脸庞,所有人眉心魂海里,意为“仙”的古老符文金光璀璨。
他依然有些不甘,视线在人群中找了许久,终于落在两张苍老的脸上。
“爷爷,阿婆!”
他强颜欢笑,走过人群自动为他让开的道路,快步到了两位老人家跟前。
“山下的地还在,不过得委屈你们暂时在山上待上几个时辰,我下山去为你们造些简陋房居避寒。”
老李头和李阿婆当场就想跪拜下去,却发现自己的膝盖怎么也弯不下去,好像有一股温柔又无形的力量强行让他俩绷直了身子似的。
“过几日,我就把妮子接回来,这回我在你家院子旁盖我自己的房子——”
听到“妮子”,两位老人眼中的惶恐更甚,强行挤出笑来,谨慎地回道:“那妮子何德何能,能得神尊您亲自照拂....”话未说完,他们又想跪拜下去,却始终被一股无形之力所制止。
阿泠缓缓垂下双手,一直倔强托住二老膝盖的那股无形之力便彻底散去,他愣愣地看着老李头和李阿婆又对着他跪拜下去,口中不断念着对他的赞颂之词,简直就像以往,阿泠看着他们祭拜兽神神像那般。
此时此刻他终于接受,自己和他们之间,早就有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老李爷爷,我...我去给大家取些吃穿来,有劳您安抚大伙儿。”
阿泠丢下这么一句,随后拉开一道空间裂缝消失在原地,倒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