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州虽然位置偏僻,但水路交错,经济繁荣,百姓生活富足,咸州的街道格外热闹,商贩的叫卖声带着浓烈的烟火气。
"快看!"
"天哪,好漂亮的和尚!"
"和尚?什么和尚?"
"一个秃驴能好看到哪儿去……"
声音嘈杂,提出质疑声的人喉咙中的尾音戛然而止。
一架由骏马所拉的素雅马车平稳地驶过闹市,马车车窗的帘子被人用手掀起,顺着那精致如雕刻般的手掌看去,那是一张五官分外清隽的佛子。
他正用双眼注视着眼前飞驰而过的景象,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却自带一份悲天悯人之感。
四周的嘈杂之声不曾扰乱他分毫,仿佛风声都唯恐惊扰了这宁静的一幕。
马车幽幽行驶而过,只余下满街惊叹。
王刺史抬手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道:"空寂师傅当真是骑马倚斜桥,便惹满楼红袖招。"
裴郁闻言放下帘子,微微一笑道:"诗中所言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空寂并不年轻,因而不是少年郎,空寂只是一个和尚。"
乍一听像是自谦,细品过后又好像带着不可忽视的傲气。
似在说,他非少年郎,不曾骑马倚斜桥,仍可得满楼红袖招。
但纵然有满楼红袖招,他仍然是那个灵宝寺的空寂佛子。
所有赞美过后,他只是空寂而已。
王刺史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道:"空寂师傅,在下便以为你是在委婉地夸耀自己了!"
咸州的刺史府为上任刺史扩建之后所留,其因贪得金银珠宝过多被罢黜,被抄家后,这刺史府的规格仍在。
裴郁前脚刚踏进刺史府,就看到一抹粉色的团子飞快地跑了过来,抱住了裴郁的腿。
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襦裙,抬起头用水润光亮的大眼睛盯着裴郁。
见裴郁垂眸看她,小女孩露出一抹乖巧的笑意:"哥哥,好看。"
裴郁闻言眉梢微弯,笑道:"你也好看。"
小女孩抱着裴郁还要说什么,随后就倏然被一双手扯着离开。
王刺史抱着自家闺女,尴尬道:"多有得罪,小女年幼,弄脏了衣摆。"
裴郁看着自己衣裳上那两个浅浅的手印,摇头表示无事。
随后王刺史叫人带着裴郁去准备好的房间休息,可能是考虑到裴郁作为僧人喜静的原因,王刺史为裴郁安排的房间相对僻静,平时里也没有什么仆人经过。
留给裴郁的是一名踏实能干的中年人,裴郁让他准备两桶热水过来。
房门关上之后,裴郁找出新的换洗衣物换掉了那身衣裳。
从小黑屋出来的系统啧啧两声[你这洁癖真的该治治了。]
裴郁把那身衣裳扔在木盆里[那小女孩方才摸了狗。]
系统不解[所以呢?]
裴郁视线落在那一堆衣裳上一瞬[他闻到了会不开心。]
系统懵逼[谁会不开心?]
裴郁不语,门外响起敲门声,告诉他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裴郁指尖捏了一下袖口,抬手把佛珠搁在桌面,走了两步之后,又折返回来拿在手里。
水声响起,人影浮动,雾气折腾。
窗外夕阳落山,明亮的星辰点缀夜空,月光洒落在地,为咸州披上一层无形的白纱。
刺史府内某处偏僻的院子,院内的草丛发出阵阵颤动,甚至盛开得正好的花朵都被抖落了几片花瓣。
而后伴随着一阵猛烈的颤动,一团火红色的东西倏地冲了出来。
柔软的肉垫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尚不如针落地,波光晃动的池塘内倒映着月亮的影子和一只体型优美,通体毛发火红,仅有肚皮上带着一点儿乳白色软毛的狐狸。
那狐狸踮起爪子,垂下脑袋在池塘的水里舔了舔,再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带着不属于动物的情绪。
滕申翊盯着眼前那两个沾了点儿污泥的爪子,鼻尖耸动两下,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有下得去嘴。
若他是一只狐狸,他便已经舔舐过去。
但他不是。
半个月前他还是征战沙场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同匈奴开战后,他却在和敌方将领针锋相对时被副将背叛,身受重伤。
昏昏沉沉之间,滕申翊听到了哭喊声,有人护住了他重伤昏迷的身体,带着他一路回到了军帐。
刺痛若刮骨抽筋,疼得他死去活来。
他想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想告诉护住他的下属,他是被自己人所背叛,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
他疼,他愤怒。
他陷入了昏迷。
意识回归之后,滕申翊却惊讶地发现了自己并不在冷风阵阵的西北,而是在春暖花开的咸州。
他惊讶万分,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口不能言的狐狸,口中还叼着他重伤之际拼命扯下的那一片衣角。
……然后那衣角还丢了。
好在他现在是只狐狸,寻着味道一路找到这里。
别让他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偷走的,让他知道了,等他恢复成人形,一定要把他打成狗。
蹲在那儿骂骂咧咧的小狐狸不知道他身后何时出现了一抹人影,待他察觉到猛然转头之后,他狐狸眼中倒映着一抹身形修长的人影。
白衣如雪,素白的手中缠绕着佛珠。
他的衣摆被晚风吹得鼓动。
佛子那情绪浅淡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却莫名滚烫得让滕申翊周身一颤。
树影斑驳,月光明亮。
一白一红,一高一矮,一人一兽。
一佛一妖。
隔着月色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