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地利
侍卫眼看着布衣少年一点点朝人仙宫靠近,他这几日打死的人比前面几十年都要多,心里已经有了很多不安,夜里常常被满是惨叫的噩梦惊醒。他将枪架在少年跟前作为警告,喝道:“后退!”
少年微微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侍卫举枪大步上前,再次大声喝道:“滚开!”
云素停下了步子,手指一松,布袋沉沉砸在宫门前没有积水的青石板上,叮叮当当的响,系着口子的绳子一松,露出里面铁棍的一截。
侍卫双眼一缩,比起那丁点怜悯,人仙宫当然更重要,手里握着的枪身往后一收再往上一仰,朝着少年的脖颈压去,喝道:“拿下!”
云素扬起双指,再一落将整把枪截成两段,他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枪头,望着宫墙之后城墙上的人影,将枪头还给满脸错愕的侍卫,说道:“告诉人子,有人从北边来,他找很久了。”
侍卫当然知道最近整个朔归都在找人,而且至今一无所获,从宫里那些侍女传出的风声里,还提到许多仙人的字眼,他心头一惊,拿过枪头稀里糊涂的朝宫里跑去,一边的护卫也跟着他去。
宫门前已经没有了人,云素一个人静静在青石板上等着,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他四处看着,注意到李三总已经离开了铺子,跟在了不远处,此时还在看着自己,脸上同样有些错愕,云素朝他抿起一抹微笑。
他可是亲眼看着那枪是怎么断成两节,被少年的微笑猛地惊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在少年的疑惑中跑远。
等他没了踪影,云素只好望向高处,看见侍卫已经到了城墙上,而人子在侍卫的诉说中已经低下了头,在看着宫门前的自己,那目光不晓得有多炽热,接着动起他的身子,还踉跄了一下,大概是站的久了,几日里第一次下了城墙。
人子这位人仙比他想象的要好相处得多,他很高大,要想直视他必须要抬起头的,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温和,双腿间的步子孔武有力,谈吐间反而像个儒生。
人子一只手放在胸前,经常偏头看看少年,从常常转变的目光来看,应该是在思考。他长得高走得快,还怕少年跟不上,特意放慢些脚步,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布袋,侍卫说里面是铁,看他单薄的样子,帮他省些力也好。
他还满是幸运满足的说道:“我可是在城墙上等了公子好久,都以为你不会来了,已经回仙界去了。”
云素看向排着队低着头正在迅速出宫的侍女侍卫,拒绝了他要帮忙拎布袋的意思,同时自己加快的步子,说道:“你是等了我很久,但你在等我不代表我就要来,我并未允诺过你什么,不能拿这个来说事情。”
相见之后他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是在表达善意,云素不理解的说道:“你这几日的举措,不像在等人,像是要抓人杀人吃人。”
“不这样做,白公子又怎会愿意来此与我相见?”人子身边没有一个人,整个宫里也没有,一个侍女侍卫都没有。
他在表达自己的诚意,也是只想自己和这个仙人谈些私密的话,说道:“白公子刚刚自己都说了。只是等你,你并不会来。”
“一个仙人怎会因为一个人有一些需求就停下脚步,然后好心的去帮他的忙?这地方虽小,可也有不少人,就算有这善心,也帮不过来的。”
他望着云素的脸,这张脸与想象中的仙人差别有些大,他看得很是仔细,是在看面相,但只能看到云里雾里,料想应该少年在脸上用了些仙法。
人子对云素表现出一些歉意,说道:“白公子看起来,并不像是这般菩萨心肠的人,若我不这么做,公子此时应该真回仙界去了。”
云素扣心自问,若人子不这么做,他的确会如人子所说,但这终究是在强迫,说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菩萨心肠,就算我来了此处,你又能做些什么?”
“重要的是你的确来了。”
人子停步书楼前,示意云素在亭子里落座,他在对岸跟着落座,桌上有棋盘,一边有他在下城墙时就让侍女快速备好的热茶热酒,他提起玉壶,问道:“天冷,喝些热酒,去去寒气?”
云素说道:“我不善饮酒。”
“那便饮茶。”
人子为他斟茶,先饮下自己杯中一口热酒,说道:“我会一些卜算之术,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否露出真容,我替公子看上一看。”
云素散去钟灵,说道:“请。”
人子看到少年眉头时,心说好一对锋利的眉,看到少年漆黑如墨的双眼时,猛地一惊,像是看到那了无波澜死海上的幽都,看到脸颊嘴唇时候,突然如沐春风,配上皮肤透出的些许惨白,好生温柔,与锋利寂寥的眉眼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最后看整张脸,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云素极少接触这些事物,不管是鸢山里的神婆还是朔归的祭司,都没有这样的本领,只有在紫霄宫里看玄武像的时候,看出一些来。
白绫去太灵需要时间,朔归的军队回来也需要时间,既然人子不着急,他当然也不会急。他看着脸色变来变去的人子,心里难免好奇,问道:“看得如何?”
人子认真的说道:“一处处看,处处卓越非凡,令人惊艳,只怕任何一处挑出来,都会是其中翘楚。”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吹嘘的人。”云素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一些,他不会品,只是如喝苦涩一些的水一般,说道:“但你说得太过夸张。”
“一处处看,分开看,的确是这样的。”人子看着他笑了笑,有些可惜的说道:“若是合在一起看,那就有得说了。”
云素下意识想要蹙眉,又有些不服气人子那看穿一切的样子,成了心如止水的模样,说道:“请赐教。”
“剑锋虽利,看似无坚不摧,却陷棉绸泥潭,看看泥潭边的桃花吧,桃花虽美,却又长在幽都,与朔归太远,说得清净,却又细雨绵绵,春风徐徐,柔得花叶一个个欠身折腰,好不巧,又一剑斩了干净。”
人子摇着头,痛心疾首的说道:“一个碍着一个,好不快活,好不自在!”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开始了争。云素本来想要说胡言乱语,一下子又想到真要如此说,那么这一局就输得太过彻底,他承认自己输了,摇摇头平静说道:“你说的很对,但我不信命。”
听着他的回话,他连现在的说话都是不快活的,人子笑而不语,似乎将他一切心思都看在眼中,挽起长袍将手伸向桌上棋盘,说道:“棋道,公子可懂?”
云素微微蹙眉,回答说道:“略懂一二。”
人子放在棋盘上的手朝着少年一翻,说道:“上一局是我先,这一局,公子先请。”
云素看了他一眼,慢慢将蹙起的眉头放下,笑了笑说道:“不曾想人仙大人还会骗人,这一局,分明还是你先的。”
他随意戳破他的话术,说着话手指已经捻着白棋,先在棋盘上落子。
人子的脸一僵,发觉自己的心思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看穿。除了书卷传闻里,他第一次看见仙人,但是这个仙人看起来普通极了,他心有不甘,又或者说,他在这个世界最接近仙人,处处都做到了极好的地步,他不服气,要和他比一比,争一争。
先争的是他,要看相的是他,要下棋的也是他,他当然是先。
人子羞愧起来,抬起手落下黑子。
半柱香时间不到,云素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这个结果不出乎两人意料,出乎人子意料的是,他的略懂一二竟然真的只是一二,他输得太惨。
人子一口气将杯中酒饮尽,只觉得好生畅快,看着云素仍旧面静如水,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水,一下子胸口的气好像又被掐住了,实在憋屈,忍不住开口笑问道:“公子莫非藏拙?”
“棋,我不如你。”云素平静的说完,平静的饮着,饮完之后,人子便请他再起身。
没走几步就进了书楼,书楼二层,人子走到一层正中的书台前,对云素说道:“这一层藏书,一共一万四千五百六十三卷。”
云素有些惊讶楼中藏书的量,朔归不大,要集齐如此之多的书不知道要追溯到多久之前,除非什么书他都用来滥竽充数,他拿起一卷,翻了翻看了看放下,又拿起一卷,立刻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这卷《小池记》他看过,记得是在空衍广为流传的《德论》中的第四十九篇。
这应该是外界的书,他想不清楚为何在这里,认为只是个巧合,放下这书,没过多久又找到一卷《望舒》,是《德论》第六十七篇。
云素离开书架,走向等待他的人子,站在书台前,还是人子在对岸,书台上凌乱的放着人子的书贴。
他看着其中一副,抄写的正是那篇《小池记》,人子将它放在正中位置,那应该是他最满意的一副,尤其是看那笔锋处,他本不想第一眼就从笔锋看,奈何其太显眼太桀骜,整篇书贴看起来就像一头受困囚牢的真龙,而那桀骜的笔锋,真是那龙爪。
人子眼里生出与文中一样的悲愤桀骜,说道:“无边大海受限于一小池,堂堂真龙却困于街巷水井之中,又好比日行千里之马落在那屠夫手里,何其有眼无珠?何其无可奈何?”
趁他观赏的时候,人子从台下拿出砚台,又拿起玉匣子里的墨块,倒出些清水,平整的在砚上磨着,一边磨一边问道:“不知书之一道,公子可懂?”
只需一眼,云素就清楚这一道已经不需要再比,他仍旧会和棋道一般输得一塌糊涂。看着人子手里的墨块和砚上的墨汁,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袋,将布袋放在书台前,回答说道:“略懂一二。”
这个回答人子在不久前听过了,他看出云素对于自己最优秀字迹的惭愧,有些得意有些好笑还有些愤怒,他还是要这位仙人写一写比一比,于是说道:“白公子这次,可不能再藏拙了。”
云素能听出他想要看自己输的样子,他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交易,说道:“写完之后,我要一些墨,可能要得有点多。”
人子说道:“当然可以。”
“我还没说要多少。”他说。
人子笑着将笔纸,还有磨好的墨推到云素面前,说道:“只要我有的,白公子都可以拿走。用区区一些墨,来换仙人的一幅字,当然是值得的。”
“过奖了。”
云素抿起一抹腼腆的微笑,随后低下头提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这台上可是难得的好笔好墨好纸,他自然不愿浪费,写得极其认真,当真是平生最认真的一次,写的是另一篇,与空衍《德论》同名的《行知》里的第五十七篇《鱼跃》。
与人子囚中之龙不同,他写得虽认真,然而一笔一划落在纸上都随意平淡,常常停下来思考,好像是在想文章的内容,接着落笔仍旧随意,最终一篇《鱼跃》落在人子眼前。
鲤鱼跃龙门,过而成龙。
他的停顿哪里是记不清了,分明是那阻拦无数鲤鱼的龙门。
人子以为他会和棋道一般输得极其凄惨,到底还是落了空,他虽然还是输了,但更多的只是输在写得字不够好,而书又不只是写字。
“这万卷书里,没有这一篇。”人子拿起他的书帖,说道:“要是公子愿意,就将此篇送我如何?”
“你要喜欢,拿去便是。”云素想着那位后土娘娘,解释说道:“这一篇是二十年前出的,那时候,它应该已经不在了。”
“而且。”他看着桌上那篇《小池记》,说道:“这地方应该不缺这样的故事。若那井里的龙一心只看着井口大的天,自然是看不到水底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