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莫幸、莫幸,不幸、不幸
如鼓点般的脚步声陡然在营地四周响起,还没等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做出反应,众多不明所以的莫族士兵们、已经倒在了一把把锋利至极的兵刃下。
强烈的腥味盈满鼻腔,刺激着本就紧绷的神经;绚烂的艳红为大地披上红装 ,刺痛了仍旧完好的双目。
血色烟花相继于眼前炸开,莫幸听着不远处撕心裂肺地喊叫、和只有敌袭时才会敲响的锣,突突狂跳的心脏止不住地变得愈发寒凉。
拿着刀的手臂因为其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刀刃上的豁口被不断淌下的红色液体重新填平,却依然难掩狼狈。
挥刀杀死跟着莫幸而来的最后一个莫族士兵、抬脚跨过几具倒在地上的尸体,漆感厉玩味地看着莫幸寻常谦谦有礼的脸上,此时终于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十足的顽劣。
“说起来,本将还得谢谢你们。”
漆感厉说的既诚恳又认真,倘若不是他嘴角挂着的那抹笑容里、蕴含的嘲讽意味实在太过分明,莫幸都快以为他是真心在感谢自己了。
“先有因,后有果!冤、有、头!债、有、主!!”布满血丝的眼睛近乎流出血泪,莫幸死死摁着胳膊上的伤口,声音嘶哑又绝望,“漆族要维护正义,理应去找庆族!!何故欺软怕硬、滥杀无辜!!?”
许是担心漆感厉手中的刀、不等自己说完话、便会先一步砍下自己的头颅,莫幸只顿了一瞬,又仓皇道:
“与栎朝交战期间,各部族之间不得自相残杀——此次结盟时,诸位族长曾为此立下血誓!
漆族趁莫族不备,偷袭重挫莫族,难道不怕其余部族群起攻之、上苍降下重罚吗?!!
漆行厉如此作为,漆族长知道吗??您的父亲到底是何种性情,我想将军您应当比我更清楚!
何苦为了旁人断了自己的路?!不管漆采唳是因为什么而死!他死了,都对将军更有利不是吗!?
小人斗胆一猜!您方才所言之‘谢’,说的正是漆采唳之死罢!
吾等之王,也曾强悍一时、雄霸一方;而今,却受尽四族摆布、徒有‘王’之称谓、再去不掉头上‘傀’字!
庆族势力连年壮大,庆人之野心磅礴,如海中冰山、不可估量!强悍如漆族,与庆族相持、亦心劳日拙!”
苍白的双唇随着漆感厉缓缓逼近的步伐狠狠地哆嗦了几下,不知从何时开始,四肢已经没了温度;莫幸勉力盯着漆感厉的双眸,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管身上因为极度动荡的情绪、以及失血过度引起的彻骨寒凉。
“不说漆采唳之死的‘因’,皆由庆族一手造成!即使莫族的确在其中推波助澜了,感厉将军!您不觉得现在这般也做得太过了吗!!?
非强非弱;寡不敌众,自古如是!不说灭了莫族,单单只漆族要灭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至于莫族大将军的空位...早有群狼环伺,不出几天,就会有人顶上......”
垂眸扫了眼骤然横在颈侧的刀,莫幸只犹豫了一秒,便硬着头皮把话接了下去:“若非感情用事,漆族何必得不偿失、引火自焚?
况且对于将军您来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如果就此罢手,漆族全矣!将军、亦全矣!”
“威胁我?”漆感厉嗤笑了声,刀上的力度更加重了几分。
眼见着赤红色的鲜血缓缓流过已经结块的乌色血痂,漆感厉才终于收回了些力度。“弱肉强食。这世间,永远只有强者拥有话语权。”
血流遍地,尸骸成丘;莫幸本以为自己畏惧的是死亡降临,可是当那柄杀人无数的弯刀真正划破了脖子上的皮肉时,莫幸却又陡然发觉——事实,也许并非自己一直所想的那般。
多年来,莫族大将军从来都不是某个固定的人,但是大将军的亲兵统领,却始终都离不开‘莫幸’这两个字。
莫幸见识过太多场战争、也经历过太多次战争;从心惊胆战、到熟视无睹,在印象中,大概也就仅仅是在一个瞬间就发生了的事。
对于别人的死亡,他早已麻木。莫幸曾以为,只有当‘死’这个词,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时,麻木的神经才会再次鲜活起来。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错了。
过度亢奋的心跳在大脑认为刀锋即将砍落头颅的时候,骤然平缓了下来;在某个细小到寻常根本无法察觉到的瞬间,莫幸发现,他的身体,早就做好了死亡来临前的准备。
杀人不过头点地,被杀、亦不过是头点地。
他的神经,仍旧麻木;而他的灵魂,却猛地沸腾了起来。
——他害怕的,也许从来都不是肉体的死亡。那是灵魂的畏惧;那是来自精神的震颤。
令他所害怕、所恐惧的,是灵魂的消亡。
本也没有人在意他的灵魂,本也没有人能记住他的灵魂;倘若名为‘莫幸’的这具肉体再不于这世间苦苦挣扎,那么这世间,便更不会有一缕微风、一抹阳光会因他驻足。
彼时,莫幸终于发现了内心的渴望:他想成为即使死去、也能改变活人的存在;他想成为自热的太阳、成为牵动潮汐的月,而不是只有落入水中的瞬间,才能引起刹那波澜的石。
他,不想成为芸芸众生,不想是寂寂无名,更不想庸庸碌碌耗费生命之后,随着时间一并消亡在世间。
——他的灵魂还没有绽放过,他的生命,也没有真正存在过。
莫幸不想再为人牵动,他想要拥有自己的意识;一个真正自主的意识......
“竟然连个将军都不算。你不觉得太憋屈了吗?”
莫幸仰起头,不再去顾及架在脖子上的刀,他看着明明有星光、与白日相比却无比暗沉的夜,嘴角一点一点爬上了一个极具讽刺的弧度。
‘即便不甘于此又如何?“出身”——这两个无比单薄的文字,早就在暗中铸好了一切。’
如此想着,莫幸的声音不经意间染上了丝丝挫败:“生来卑贱,身居此位,已然极限。”
“要在漆族......”漆感厉忽然伸出空着的左手,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像莫幸你这般长着脑子的人,可不会止步于此。”
莫幸心中陡然一凛,暗中惊诧于漆感厉竟然知晓自己的名字,面上、却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可是那又如何?”莫幸顿了顿,内心五味杂陈:“他没有投胎在一个好人家,更没有生在一个好地方。有些东西,从来不是后天能弥补得上的。”
“ ‘莫幸’、‘莫幸’,不幸、不幸......”喉结耸动,莫幸低声笑了笑,整个人都堕入了灰色。
“小人之前所言,句句泣血。将军若不愿听,生杀在您。”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却是漆感厉不期然收了刀。
“有些意思。”漆感厉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一副看好戏地模样上下扫视了莫幸一眼。
“本将倒是不介意先用你试试水。跪下求我,莫幸。我若满意,可以给你一次为自己搏尊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