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不可能在仓西县再待下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家可能会突然闯进若干人来,有可能是清军侍卫,有可能是紫禁城内务府的人,还有可能是鲁才带着人来,无论哪种情况,这些人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抓回京城。
谁来抓她?有可能是孝庄太后,也有可能是当今皇上福临,抓她回京,各有各的理由和目的,甚至惹恼了福临,他二百五毛病一犯,抓林月的同时将曹家文一刀斩了!所以,林月不敢在仓西县逗留太久,哪怕没人来抓她,她回京城要办的事很多,现在的林月,既要和时间赛跑,也要和自己的生命赛跑。
仓西县所有事情都争分夺秒处理好了,林月也该说再见了。李赐克蔡宝志等人嫌坐马车太慢,他们骑马先走了,留下的只有林月杰璋和米康氏三个人,当然,还有一条狗,大黄。
老爷子知道杰璋在京城皇家宗学里读书,再怎么舍不得孙子,他也不能误了孙子的学业,所以对杰璋跟着娘回京城不能割舍也只能割舍。
好在黑三儿的肚子开始出怀了,要不了多久,属于曹家文和黑三儿的后人就会来到这个世界。
想到明天一早,林月就要带着小孙子离开仓西县,老爷子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一幕幕场景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播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月嫁过来之前,林月亲爹突患重病,他在林月亲爹床前看望这个与他从小玩到大的老朋友,在老朋友床前,林月向他磕头认爹,他拉起林月,眼里热泪滚滚,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认为自己有着天然的保护林月的责任。
尔后又想起,曹家文考了好几次秀才都名落孙山,不仅他当爹的对曹家文没有了信心,就连县令刘奕杰也摇头表示没有指望,所有人都反对曹家文继续参加考试,只有林月一个人护着曹家文,曹家文在考场睡觉,回来后被人耻笑,谁知却成为仓西县案首;后来呢?后来曹家文考进士时写了一首诗,这首诗成为皇帝用人的座右铭,钦点曹家文为二状元,直到成为礼部员外郎。
再后来,曹家文纳妾,大娘打断了白淑珍的腿,惹恼了兵部侍郎金之俊,曹家文被皇上褫夺功名还被流放....。
老爷子想到这里,突然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大娘已经怂恿曹家文休了林月,但林月并没记恨,而是一如既往的出面解救了曹家文,林月是曹家文的救命恩人呀!
林月不仅仅是曹家文的救命恩人,也是曹家武的救命恩人!曹家大酒楼死了人,当时的县令却要曹家武承担责任,要让曹家武的命赔偿死人的命,要不是林月搭救,现在哪里还有大儿子曹家武?
老爷子又想起曹家老宅当年那场大火,大火烧毁了整个宅子,当老爷子走投无路之际,还是林月,毫不犹豫表示愿意赡养爹娘,当然,他没想到,林月在京城拥有那样好的一座深宅大院。
现在回到老家,林月为自己建起了新房,还给他和大娘买了棺材做了寿衣,还让老爷子做了族长,自己的孙子被现今皇上赐姓爱新觉罗,就连自己死了多年的娘亲,也是靠了孙儿媳妇才得以进入祠堂享受族人的供养....,可恨小儿子不懂感情,大娘对林月又是诸多刁难,要不然?要不然曹家一定会更加蒸蒸日上。
老爷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忍不住老泪横流,这么好的干女儿,这么好的儿媳妇,曹家怎么就容不下她呢?老爷子对自己没能护卫好林月深深自责,独自流泪到天明。
鸡叫了,因为要赶路,林月不睡懒觉自觉起床,天还没亮,但厨房就已经为林月准备了一大桌吃食,大娘红着眼眶,说这些吃食大多数都是她半夜起床亲自做的,说完,撩起衣襟擦着眼泪。林月心里很感动,大娘半夜就开始亲自为林月做吃食,这是大娘在对自己表示悔过的意思,林月笑笑,说一声,大娘辛苦了。
老爷子站在一旁不说话,但林月见他的眼睛红肿着,立马就知道他昨天晚上肯定哭过了。
林月与老爷子大娘一样,临走之前也是心绪万千的。昨天晚上,她借着朦胧的月光来到后院,站在那棵被烧焦但又长出新枝叶的香樟树下,抬头看着天上的一弯明月,今晚的月亮像一把弯弯的镰刀,“镰刀”发出的光亮虽然有限,但月夜很安静,凉风习习,树叶被微风吹得沙沙响,这里只有林月的灵魂在独舞,原本伤感的林月,忽地想起那句有名的诗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原本惆怅的心绪突然释怀。
我亦见过了月亮的阴晴圆缺,也知道了人生的旦夕祸福,既然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与世界道个别而已,没有什么再值得伤感的。
林月坦然,回到房间,重新睡下。
看着满桌子的饭菜,林月没有一点胃口,但不吃就辜负了大娘辛苦一晚的心意,林月勉强吃了一些,大家心里各有各的心事,都吃的不多,这顿临行前的早餐吃的很沉闷。
临走,大娘将几样吃食打包送到林月马车上,让他们路上吃。
林月终于要走了,坐上马车,所有人都来向林月道别。林月坐在轿厢里,猛然听见马车外传来一片哭声,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压抑着的哽咽啜泣或抽抽搭搭或呜呜咽咽,林月心里一惊,莫不是大家知道了她不久将永别人世?
林月撩开轿帘,看着车外送行的人。老爷子老泪横流,大娘撩起衣襟擦拭着眼睛,黑三儿和黑李氏泣不成声,还有曹姜氏,曹家武和二妮,也是眼眶红红的以泪洗面。
马车外黑压压的挤满了人,赶来送行的还有姨妈杨珍和姨爹袁锦以及表哥袁迪英,袁迪英还带来了他的娘子以及三个孩子。
前来送行的还有曹家的一些族人,他们感恩林月建了族学,修了道路....。
林月还看见了曹家文,曹家文站在送行的人群里,面色苍白的盯着林月和杰璋目不转睛。
张县令也赶来了,张县令虽然被林月赶出了酒楼,在曹家族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但张县令不敢有任何表示不满的意思,第二天就赶紧到曹家,不仅送了很多贵重礼物,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赔了礼道了歉。现在听说那个干皇子杰璋和他娘要离开仓西县,张县令也是必须来送的,张县令这次来为林月送行,不敢再坐官轿,不敢再设仪仗,更不敢让民众在他面前下跪,不仅来送,还事先送来丰厚程仪,现在张县令与送行的民众站在一起,场景既然显得非常和谐。
还有谁?林月搜索了一下人群,她看见了不远处站在一起的还有十来个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年幼的,也有年长的,他们的脸上与其他人的表情不一样,面露的都是那种歉疚的神情,这些人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林月不再想,她要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种令人悲伤的场景。
林月向马车外的人挥着手,大声喊着,再见了,我以后无论在哪里,都会想念你们的!杰璋带着哭腔也大声喊着,祖父,大祖母,爹,我走了!
马车轱辘缓缓滚动起来,送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仓西县城的街景也越来越远,林月对仓西县的记忆也将越来越模糊。
起风了,摇摇晃晃的车厢外,林月看见老爷子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林月感到庆幸,要不是林月的亲爹让林月拜了老爷子为干爹,她在这个世界要不是有干爹护着,林月在这个世界离经叛道的言论行动,必定会令她活不到今天。
林月心目中的恩人是老爷子,现在林月带着儿子回京城了,以后再没有了老爷子的维护,就像女儿离开爹娘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林月没有流露出这次的离别就是诀别的意思,如果大家知道这是林月与他们的诀别,除了悲伤而外,并没有其他意义,即或有人知道了她不久后会离开人世,知道了也没人有回天之力,谁能改变人的生离死别?同时,还会引发别人的疑问,林月是怎么知道自己寿命预期的?所以,林月只能将诀别人世的预期埋在心底,明明知道这是看他们的最后一眼,却不得不假装笑脸,最后还得说一声再见!
哪里会有再见?离开人世后,林月对这个世界的人再也不会相见。
送行人的身影随着车轮的滚动逐渐后退,终于从林月视线里消逝,马车后面紧紧跟着的只有大黄。
林月闭上眼睛,那站在一起的几个人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林月忽地记起来了,那是她林家的哥哥和嫂嫂!哥嫂带着几个侄儿侄女侄孙等人来给她送行,但他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站着,哥嫂的面目在林月的记忆中虽然模糊,但再模糊,也会在心底留下抹不去的印记,他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林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原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很浅薄,何况人性都是自私的,竖刁为了留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敢把自己给阉割了,易牙只为主子说没有吃过人肉,就把自己的亲儿子杀了做成红烧肉,卫开方为了向主子表忠心,连自己的妻儿都肯抛弃,何况其他人?
林月想着,原主林月为了自己的嫁妆寻死,要不是原主寻死,蒋凌菲也不可能占着林月的身体,成为现在的林月来到这个世界混日子,所以,林月对这样的哥嫂不仅没有感情,而且感情还很复杂,算了,不说哥嫂了,林月对这样的哥嫂没有兴趣,亦可有可无,翻篇了。
马车的车轮碾过县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窗外的房子,人和各种景物都在车轮嘎吱嘎吱声中徐徐倒退,林月对曾经生活了几年的仓西县,心里虽然有些不舍,但时间无法倒流,不舍也得舍。
林月想起她前世曾经唱过的一首歌,歌名就叫《不舍》,她记得歌中的那几句歌词:可惜只是过客,分开不必拉扯,哪怕你很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