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昱知道沈不秋和阿鬼到底是不同的,他也不是想让阿鬼冠上沈不秋的名字代替沈不秋。
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他。
黎女士当初为不秋取的名字,寄予的希望也是现在怀昱想寄予的。
阿鬼得了名字后,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他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哪怕是高兴,神色也是淡淡的,唯独那双眼睛格外地亮。
他矜持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后,撑着身体对怀昱一拜。
“谢殿下赐名。”
他的语气很淡,还掺着些哑,但听着并不冷漠。
怀昱将他扶起后,问起了他的生平。
他也就同怀昱讲起自己的过往。
“我不知自己父母是谁,自记事起就在万宝山庄,幼时做山庄少庄主的书童,因而识得些诗书,长大后就做了收利的利手。”
怀昱知道什么叫做利手,也对万宝山庄有所耳闻。
万宝山庄富甲一方,不止是经营着各种商业铺子,并且还做着放利的事。
放利是被律法允许的,因此收利的手段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负责收债的人,就被称为“利手”。
借利的人大多都是急需用钱的穷困之家,要么就是迷途难返的赌徒。干这行不需要什么技术,只需要心狠。
再穷困的人家,只要收利的人够心狠,就能从贫困的骨头中榨出三两髓来,之于赌徒,都是红了眼的末路之人,这种人赖皮又狠心,要钱不要命,因此催这种债,利手不狠不行。
“你的伤,是催债时伤的?”
不秋摇头,“不是,是庄主打的。”
说这话的时候,不秋脸色寻常,像是对那段回忆不在意。
怀昱也不准备刨根问底,为人家奴,生杀予夺的权利都攥在主子手里,但要是奴隶被打出来报官,主子也会受到处罚,不秋能被丢出来,想来是觉得他一定不活不了。
“你的身契可还在万宝山庄?”
不秋摇头,“我没有身契。”
怀昱皱眉:“怎会,五年一次户口登记筛查,各种籍贯都必须登记在册,怎会没有你的身契?”
他看着不秋的脸,问:“你是黑户?”
不秋点头。
逐尘也惊了。
“怎么会,他们把你藏在哪里的?这么多年居然连个身份都没。这万宝山庄这么胆大?”
不秋垂下眼,“我比较特殊,活着为山庄做事,死了却不能算是山庄的人。”
怀昱:“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离开?”
不秋:“他们以小月为要挟。”
怀昱:“小月也是山庄的人?”
不秋:“她不是,她是我收债时偶然救来的。”
阿鬼和小月并非是亲兄妹,小月是他在山匪袭村后救下来唯一一个孩童,小月这个名字是小月的父母取的,小月的全名叫敬月。
说完这些,不秋就不说话了。
他没有细说自己是为何伤成这样,在他的缄默中,怀昱看出他的难堪。
怀昱也不准备再问了,没有人喜欢将伤口撕开袒露出给别人看。
想必面前的少年也是这般想的。
“东边和隔壁禅舍里住的人,你可认识?”怀昱问。
不秋垂着头,“见过。”
“他们死了。”怀昱说。
不秋抬起头,眼里有惊诧:“死了?”
“嗯,死了。”怀昱看不秋这个反应,这事应该和他没关系,“你有听见什么动静吗?”
“他们趁我行动不便,抢了小月的钱财。”不秋皱眉,咬牙说,“我倒想亲手了结了他们。”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话太狠毒,又改口,“我的意思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怀昱又问:“你可会武功?”
不秋有些僵住,“会一些,殿下是在怀疑我吗?”
“嗯。”怀昱没有否认,“但现在不怀疑了。”
不秋僵住的身体松懈了下来,他小声道:“我、我没杀过人。”
像是这辩解太过苍白似的,不秋又说:“做利手时只为催债,手上见过血,但不曾有过人命。”
怀昱笑着点头,“孤信你。”
逐尘却还有怀疑,“师兄,你当真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
不秋没有同他辩驳,只是垂着头看怀昱的衣襟。
逐尘看他这样子,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鬼。
怀昱却说:“事实到底如何,请仵作看过再行定夺。”
逐尘:“噢。”
他凑到怀昱身边,下意识亲昵牵住怀昱的手。
当逐尘察觉到面前这个疑似嫌犯的人看着他们二人交握的手时,刹那间难言的满足和愉悦在心里升起,原本因师兄收这人做义弟的坏心情都变好了。
义弟又如何,只是空有头衔罢了,他可以和师兄同寝同食,还能和师兄牵手,这人可不能,说不定还真因杀了人,在狱中度过下半生。
想到这,逐尘就越发高兴。
不秋看着原本被宽袍遮住的手被这人故意露出来,还存着心炫耀似的给他看,心里莫名燃起一阵怒火。
更是有想把这人的手扯开,换他来牵的冲动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不秋自己都惊了下。
他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面前这人可是国师之徒,和太子殿下一起长大的师弟。
怎是他这种人能比得上的。
他一面自我贬低怀疑一边又疑惑着——
师兄弟之间就能牵手吗?
那义兄弟之间,也可以吗?
这个大逆不道又荒谬的念头久久没有被他驱逐出脑海。
他卑劣地在心里回答,他也可以。
他知道殿下这也许只是为了赐名才允了他一个虚衔,但他还是不知羞耻地在心里唤了声哥哥。
哥哥。
不秋垂下的头没再抬起过,怀昱在关怀了一句要他好好休息后,就和逐尘准备下山离开。
这次不秋没有挽留,只是在二人转身的那一瞬,将视线落在怀昱的背影上。
身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但心中鼓噪的震动却越来越明显,好像有什么本就根植在心里的东西此时正在攀枝萌芽。
不秋捂住自己的心口,怔神看着关上的门。
这就是对亲情的悸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