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杨菀之升官的诏书和官服就被送来营造司,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一整箱的赏银。杨菀之让吉利将赏银给一道做明堂的同僚们分了,望着新的官服发愣。
吉利知道杨菀之的心思,出言宽慰道:“官场本就是这样的,除了本事,也看造化。如今这造化是你的,柴大人若是醒了,也会为你高兴的。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年纪小、资历浅,怕难服众,但你也要知道,圣人贵为天子,自然有他的决断。若你一无是处,也不会让你做这个司正的。”
他说着,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再说了,这里不是还有我么!你不要看我这个司簿好像不通营造,只做些文书工作,但我在这司里待了这么多年,大小事务都是先经我手再由柴大人决断的。我会好好带你,且放下心吧。”
营造司的日常单调但并不乏味,即便是做了司正,杨菀之也还是需要把持明堂的主要设计,而其余大大小小的营造也都要经由她的手审阅,一时间,雪花一般的公文将杨菀之淹没。如今天子坐镇东都,自己又算是在圣人面前得了脸,杨菀之也没心思去提防辛温泰了——听说竺师师也来了东都,他们最近都出双入对,尽管二人不合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依旧在人前扮作恩爱眷侣。如此一来,杨菀之又搬回了原先在和惠坊的房子,方便上班。
即便如此,她还是巴不得一天时间掰成两天用,后来索性自己打了一张小塌放在兴雨堂,若是实在处理不完公务,便宿在兴雨堂。这段时间,辛温平隔三岔五要派月霜双来看看自己阿姊的情况不说,辛尔卿也来找了杨菀之好几次,就连柳梓唐也递过帖子来,只是杨菀之没有见他。这日辛尔卿一到下钟的时间,就直冲进兴雨堂:“杨菀之!你也别太过分了!明天可是休沐日!你看看你现在邋遢成什么样子了!你已经在营造司住了五天了!”
辛周朝的官员是十天一休沐,逢年过节也都会有三到七天不等的假期,只是对于营造司来说,若是遇上赶工,多半会将休沐日搁置。毕竟,营造除了人和,也讲究天时地利。但对于辛尔卿这样的司外人士,看到杨菀之这副模样,可谓忍无可忍。杨菀之这些日子就在兴雨堂后院的仓库用屏风围了一小片位置,每日晚饭后用湿帕子擦洗一下,就算打理过了,然后披上官服坐回案前挑灯夜战。今日她手上正在给明堂的天花画详细的纸样。做一个营造绝非处理好外面的立面就万事大吉,内部的空间每一处细节都要考虑到,是非常劳心劳力的。辛尔卿冲进来时,杨菀之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问道:“已经到休沐日了吗?看来手上的活还需要再赶一赶……”
“你这样不行的!”辛尔卿往杨菀之身前一坐,“你觉得你自己年轻,你能熬得住,可是营造司其他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人家也是要休息的!你这个做司正的不休息,下面的人哪好意思歇着?”
辛尔卿语毕,一旁的吉利立马点头如捣蒜。虽说杨菀之没有强迫大家赶工,但看着她这么努力,营造司的各位出于各种心理,不服气也好、从众也好、想要在新上司面前表现自己也好,都在跟着一起玩命加班。吉利从前还算是杨菀之上峰的时候就劝不动她,如今成了她的副手,更是没法劝。辛尔卿一个外人来点破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好事情。
杨菀之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吉利,只见吉利也一脸疲倦,溜到嘴边的话也吞下去了。
辛尔卿见状,立马上前拉她:“你今日和我回郡主府,吐蕃那边战事又紧了,月霜双过两天要回西南去,我约好明天和月家兄妹一起去白马寺上香。月霜双之前也算是帮你那么大一个忙,你总不能连饯别都不出面吧?”
辛尔卿这么一说,杨菀之自然没理由拒绝了。上了郡主府的马车,杨菀之忍不住问道:“我前些日子才听闻吐蕃那边有所缓和了,为什么忽然战事又紧了?”
“唉,你确实是闭门造车有些时日了。”辛尔卿叹气。
如今已近五月,自杨菀之上任已有月余,这期间,昏迷的柴克岑终于苏醒,天官署准了他两个月的病假,将他调回了中央的冬官署,为工部大夫。虽说是平调,但到底从地方司正调回了京官,也算是升迁了,只是病假结束后就要随着朝廷一同回大兴。柴克岑目前还在卧床的状态,杨菀之抽空去看过一眼,他交待了些营造司的事务,鼓励杨菀之好好干,希望二人以后还会在大兴见面。
而李继此人,则被圣人拉到了洛阳西市的菜市口,行凌迟之刑。李继的妻儿、妻族也皆被处死,李继母族为黎氏,自是无人可杀了,只是坊间有传闻说圣人大怒之下扬言要杀尽天下姓李之人,还是有言官进言道朝中姓李的官员不计其数,当今大司马李承牡也姓李,若是圣人真这样做了,怕是要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圣人这才作罢。又有传言说李承牡得到消息,从边关遣人进宫,求圣人赐姓。除了这些传言之外,还有一些流言说辛周朝本就是牝鸡司晨得位不正而来,太祖明堂的毁灭是天启,如今朝中女子众多,而女主外的天下终究要覆灭……
而吐蕃那边,恐怕是觉得如今辛周时局未稳,想要借机发力吧。
杨菀之听了连连汗颜:“这都哪跟哪啊,每一条流言都夹了太多的私货了!”
“哦,不过据我所知,这些流言里,有二皇女不少功劳。”辛尔卿淡淡喝了一口茶。
杨菀之差点喷出来:“什么?”
“她肯定有她自己的判断,才会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辛尔卿抬眼去看杨菀之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心想果然不是亲姐妹, 杨菀之的心思还是太外露了一些,不像二皇女,什么都藏在心里。
“不过我猜,火烧明堂之事,背后肯定有一盘大棋。”杨菀之耸了耸肩膀,叹了一口气,“如果平儿这般助推,说明她认为背后之人和黎氏复辟有重大关联,而且看来还有一部分对女子为官不满的人也牵扯进其中。而我,只是那个恰巧在位置上的倒霉蛋:我看起来不属于朝中的任何一个势力,又是个女子,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冬官。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替罪羊。只是他们没想到,我背后还有郡主你们。”
“不,你忽略了一个问题。”辛尔卿否决道,她虽然低眸做沉思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辛尔卿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杨菀之的脸上,似乎想要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杨菀之微微一怔,抬眼疑惑地问道:“什么问题?”
辛尔卿微微摇头,轻声说道:“你主理营造是太子助推的,所以你并不是看起来背后无人的人。这很蹊跷。对方敢在这个时候动作,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们很早就规划好了,不管那个位置上的是谁,都会成为替罪羊,也就是说,李继背后的主使不在洛阳,他没有能够第一时间更新他的‘情报’;第二种,他很了解太子或者说对太子毫无畏惧,他了解太子的品性,知道你这样的存在对于太子来说其实无足轻重,所以他可以放肆地让下人动手。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杨菀之陷入了沉思,她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片刻,她缓缓说道:“我没有想法。我对于这件事知之甚少,所得的信息都是来自于坊间传言,因此我没法下判断。但对于我来说,可以明确对方并非针对我个人,这个就足够了,而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倒是。”辛尔卿点了点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上面的人顶着,咱们啊,就做好咱们的司正和郡主,对吧?”
“嗯……”杨菀之看了辛尔卿一眼,低下头,却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马车转眼就到了郡主府。
如今的郡主府已经基本竣工,从入府大门开始,便是一座叠石假山,正所谓开门见山。假山上立着许多持国公为爱女搜罗来的奇石,而穿过假山的石洞,曲折前行数十步,只见回廊与山石环抱中一条瀑布飞流直下,落入下方的水池中,溅起无数水花,银珠跳跃、白玉翻浪、美不胜收。
辛尔卿自下车后便亲昵地挽着杨菀之的手,一边漫步,一边欣赏着如今的郡主府。杨菀之看着自己出手的作品,心里涌起几分自豪。她虽还没能像阿爹那样成为为百姓安居而营造的冬官,却也实打实地为郡主带来了一些快乐,仅仅是看着辛尔卿脸上的笑意,也足以让她心中产生些许的慰藉。
“前些日子,我在郡主府办了个赏花宴,邀请了洛阳城中的世家子弟前来参加。”辛尔卿说道,“看到我这郡主府,那些世家子弟都羡慕死我了!你看,这墙上,是我让人刻的诗会头名写的《赋洛阳太合郡主府》,将我这郡主府夸上天了!我可是好好地显摆了一把呢。”
杨菀之微微一笑,道:“郡主的赏花宴办得好,他们自然是要羡慕的。”
辛尔卿转过头,看着杨菀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道:“他们都问我这郡主府是寻了哪家匠人做的图纸呢!如今,皇叔叔让你去负责明堂的修建,我和他们说了,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的都眼红得不行。他们都在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先一步认识你,这下好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和皇叔叔抢人,只能看着我的郡主府干瞪眼。尤其是那个月无华!你不知道,他那天听说原本月霜双想找你去做将军府结果没成,嫉妒地拉着本郡主下了一下午的棋,非要把本郡主杀得颜面全失才作罢,真是一点都没有君子风度。”
杨菀之想象了一下月无华小心眼地拉着辛尔卿下棋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笑起来时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听闻他在东都‘相亲界’的名声已经臭得不行了,他会在乎君子风度吗?只是我还以为以郡主的棋艺,东都应该少有敌手呢。”
辛尔卿虽然娇蛮之名在外,但也是实打实的琴棋书画都通,尤其是棋技,十三岁时就得了太祖称赞。辛尔卿却撇了撇嘴,不满道:“你是不懂棋,不然你就知道了,这月无华下棋根本不按套路走,大开大合、杀伐果断。他在月家军里本就是做军师的,又比我多吃那么多年的饭,老狐狸一个!我哪里玩得过他!他就是嫉妒我捷足先登,想拿我出气罢了。”
“郡主说笑了。”杨菀之看着辛尔卿的模样,没来由地想,不愧是堂姊妹,她这副神情倒是很像平儿从前,只可惜平儿越长大看着越沉闷了。
杨菀之想起妹妹,脸上的神色更柔和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不是郡主三番五次地帮我,还在圣人面前为我说情,我也不会有如今的成果。”
辛尔卿摇了摇头,道:“不用谢我,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是给了你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而已。你要知道,有才华的人固然很多,但机缘来到自己的身上,能接住的才叫真的有本事。”
如今杨菀之和辛尔卿已经算是密友,幽兰和焚琴早早就安排下人们为主子备好酒菜,席上还有好几道杨菀之没见过的吃食,辛尔卿介绍道:“是这样的,抱月茶楼钱东家合作的那几个波斯商人,本郡主颇有兴趣,如今本郡主每日都去抱月茶楼同他们学些波斯语。其中有一位叫法赫德的商人,精通各种语言。在波斯语之外还有突厥语、拉丁语,他都会。他说,只要我愿意学,他都可以教我。这些吃食也是他们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