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正问了下,原来老董没有抓到阄,家里一家老小,一共六口人,全都挤在两个房间里。
情况比自己还困难。
陈友正当即就把这机会让给他了。
对于陈友正而言,能熬一熬,咬牙抗一抗,一家四口人还是能住的。
总比人一家六口要好。
不过自那之后,妻子毛金玉对自己的意见就更大了。
陈友正回到家。
上楼,一眼就瞧见了正在做饭的毛金玉。
夫妻俩都是双职工,而且,毛金玉就在服装一厂上班,当办公室主任,也是个管理人员。
“金玉。”
陈友正走过来,将腋下的公文包放好,道:“别做我的饭了,我吃过了。”
毛金玉正在炒豌豆,听见陈友正的话,她略略有些没好气,道:“你不吃就不吃,两孩子还得吃,正好长身体,你不吃刚好省给他们吃!”
男人就是男人。
外面吃饱了,也不知道给家里带一份。
毛金玉又想着正在房间床上挤在一起写字的两個孩子,她顿时心里头更闷。
陈友正有些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朝着屋子里看了一眼:“琪琪和小宇回来了?在写作业了没有?”
毛金玉看了一眼陈友正,将锅里的豌豆装出来,随意的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友正,我知道你心眼儿好,一心就为了咱们云城的老百姓,但是,你也得考虑考虑我和孩子呀!”
毛金玉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琪琪和小宇都大了,孩子也老闹着要自个儿的房间,他们屋子里,湿气重,又放了不少杂物,哪里能住人?”
毛金玉说着,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又道:“我知道我说房子的事儿你不爱听,那咱们就说说工资好了。”
“你一个月,四十块的工资,往家里拿了多少?”
“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呀?两个孩子,还有老家的爸妈,你到底想没想过?”
她越说越激动。
整个楼道里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家家户户都在这儿住着,基本上都是一个厂子里的,毛金玉这声音一大,带着哭腔,顿时不少人都探出脑袋来,好奇的朝着这边看。
陈友正如今也算是小领导了。
他面皮上挂不住,当下赶紧拉着毛金玉回了家。
“哎呀!你瞧瞧你,不过是问了你一句,你怎么还这么多话?”
陈友正皱起眉头,道:“少不得叫人见了笑话!”
毛金玉坐在凳子上,压抑着呜咽了起来。
“叫人看去好了!总比没地方住,两孩子饿肚子强!呜呜,我命好苦!”
陈友正无奈极了。
“房子的事儿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老董和我一起从调动到市政府的,他和咱们都是老熟人了,还来咱们家吃过饭,你都不记得了?”
“他比咱们可怜多了,一家六口人挤在一起,人家比咱们更需要这个机会!”
陈友正一脸无奈道:“还有工资,我们俩都是双职工,你不也有工资吗?咬咬牙,指定就过去了,可是我们市政府食堂里打菜的赵阿姨,她这个月孩子生了病,没钱,我总不好不帮她吧?”
“金玉,你好好想一想,咱们都是公职人员,得为大家办事啊!”
毛金玉咬着嘴唇,捂着脸,身子也跟着发抖。
“公职人员,我还不如一厂门口卖烧饼的呢!”
毛金玉近乎自嘲道:“今年一厂的效益大不如前,去年福利直接减半,工资也少了不少,厂子里的衣服压根卖不出去,堆积在仓库里,私下里又不允许拿到别的城镇去卖。”
“就算拿了,也卖不出去!”
“今年就更不行了,到时候别说减半了,估计连福利直接就没了!”
“友正,你说说,这要我怎么办?家里四张嘴,还有老家你的爸妈,我的爸妈,那都是要寄钱回去的!”
“我,我是真的……”
她终于大哭了起来。
昨天女儿琪琪生病,送医院去,两元钱的医药费,难倒了她这个所谓的公职人员。
她抱着琪琪哭了许久,又想起和陈友正结婚以来的种种,只觉得今日要哭个痛快!
陈友正一愣。
一厂如今如此艰难,是他没有想到的。
这会儿,屋子里原本做作业的儿子和女儿全都跑了出来,懂事的抱着毛金玉,帮她擦去眼泪。
“妈妈,不哭,我和弟弟已经说好了,在床边用板搭得宽一点,我们俩就能睡好了!”
“对!妈妈,我和姐姐不要大房子了,也不要自己的房间,你不要哭了。”
两个孩子懂事极了。
陈友正眉心突突的跳。
他有些自责,自己为什么要把钱借出去,又自责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最后忽然只剩下了沈琰的话。
时代洪流,个体经营,这是必然。
他眼睛忽然一亮。
“金玉,我问你,要是有挣钱的法子摆在你的面前,但是有些冒险,你做不做?”
毛金玉呜咽着抬头,瞧着陈友正,狠狠擦去了眼泪。
“做!怎么不做!只要不犯法,我都做!”
她的眼眶里还含着眼泪,目光灼灼的看着陈友正,“没有什么比改善条件,养活孩子和过上好日子更重要了!”
陈友正的心,忽然被触动了一下。
他终于了然。
是啊。
就算冒一次险,那又如何?
他一心想为云城百姓们做好事,小恩小惠,用自己钱去帮助别人,始终上不了台面成不了大事。
而如今,沈琰给了他一个机会。
就在自己的面前。
…………
翌日。
陈友正给了沈琰答复,他亲自来到三厂,原本是打算考察一下沈琰的实力,没想到当看见三厂工人们的工作速度后,彻底被震惊了!
那种充满干劲和激情的冲劲儿的模样,是陈正友从来没有见过的!
沈军倒是颇为自豪,和陈友正大致介绍了一下沈琰制度。
陈友正越听越震撼。
“陈小领导,画大饼始终解决不了问题,只有真正的利益驱动,才能让工人们挣到钱,吃饱饭,让厂子的效益更上一层楼。”
沈琰笑着道。
陈友正点点头,稍稍平复了一下内心的震撼。
他知道沈琰在等自己给出时间。
当下想了想,道:“这样吧,后天,后天莪刚好要去服装一厂和二厂考察,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不过,我这里松了口,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还是得看你自己,怎么说服一厂和二厂的厂长。”
陈友正顿了顿,看了沈琰一眼,补充道:“一厂和二厂的厂长可不太好说服,他们在厂里干了十几年了,老领导了,思想不太好转变。”
沈琰闻言,笑着对陈友正道:“听说嫂子是在一厂工作?不知道,能不能帮个忙?”
陈友正狐疑的瞧着沈琰,“什么忙?”
当下,沈琰凑过去,在陈友正的耳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
两天后。
服装一厂。
服装一厂是整个云城第一个成立的制衣厂。
职工也最多,一百八十多人,里面所有的职工都是最娴熟也是技术最好的一批工人。
一开始进厂子,待遇极好,名声也好听,头些年的时候,能够进一厂上班,那可是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庆祝的。
可是,后来随着二厂和三厂的成立,一厂逐渐冷清了下来。
厂长年纪大了,老领导,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逗斗蟋蟀喝喝茶,想着下班算了。
基本上厂里的事情全都交给副厂长去做了,可惜副厂长也四十多岁的年纪。
压根没有年轻人心思活络。
也曾经想过和三厂一样,打板做一些新款式的衣服,不再拘泥于什么中山装,工人背心之类的。
可惜一来他的敏锐度太弱,等到他后知后觉想分一杯羹的时候,三厂早就钱进腰包里了。
二来,是厂长不答应。
他不求变,只求稳。
只要效益能过得去,福利少一点,工资少一点也无所谓。
他反正快退休了。
上午铃声响了三遍,这是要上工了。
陆陆续续的工人们从大门外涌入。
一厂的员工年龄普遍偏大,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居多。
挎着布包,拎着水壶,不管男女都穿着湛蓝色的中山装,黑布鞋。
打眼瞧去,压根认不出来谁是谁。
三三两两走过,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麻木。
“呜呜!我要怎么办呐!这日子,可真的过不下去了!”
就在此刻。
厂子里的梧桐大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哭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当下赶紧朝着声音来源的地方瞧去。
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呐?
三三两两的人围了过来,朝着那蹲在路旁大哭的女人看了一眼,顿时就有人认了出来。
“那不是毛金玉吗?咱们办公室主任呀!她怎么坐在这里哭?”
“哎呀,你不知道,前两天,我在医院瞧见她,好像是孩子生病了,没钱看病,打了欠条呢!哎!都是当妈的,还在看病的钱都没有,指定要哭!”
“可是她老公不是刚调去了市政府?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处级领导呢!怎么也没钱?”
……
提及钱和福利,顿时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毛金玉坐在地上哭着,这眼泪,一半真一半假,她四处看了看,忽然就看见朝着自己走过来的老厂长和副厂长。
“厂长!副厂长!你们可千万要帮帮我呀!”
毛金玉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厂长刘玉根和副厂长罗正辉两人这刚上班呢,就听见这边的动静,当下过来瞧瞧看。
这一瞧,发现是毛金玉,她又哭着喊自己帮忙,当下,两人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罗正辉赶紧问道:“金玉同志,你有什么困难?告诉组织,组织上肯定会帮你的!”
刘玉根将茶杯揣进了腋下,也跟着道:“对,金玉同志,你是个好同志,遇见困难,组织上不可能不帮忙!你别哭!先起来说话!”
毛金玉这才红着眼睛站起来。
她哽咽着,泪眼婆娑的瞧着两人道:“两位领导,我,我家实在是没钱了……”
“这两年,厂子效益不好,工资一直在减,福利就更别说了,我家那个又是个不争气的,虽说调动到市政府去了,但是两位领导你们也知道,他的钱不是借出去了就是捐掉了。”
“我家两个孩子,上面还有老人,前几天生了病我都没钱治病,这两天老人又说身体不舒服,要钱,我,我实在是……”
毛金玉哭得眼睛通红。
她在两人面前哭是假的,但是事情却是真的。
也是真的难。
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彼此互相瞧了一眼,旋即都叹了口气。
罗正辉和刘玉根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搭话。
众人瞧见毛金玉居然开了头,当下也跟着说话了。
“是啊,两位领导,实际上,不仅仅毛主任一个人困难,我们也是一样!这个年纪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们也马上要揭不开锅了!”
“我妈也是前两天生了病,说是要寄钱回去,我家又只有我一个职工,哪里有钱?”
“真的难,咱们厂子,连年亏损,福利和工资也都一减再减,这样下去,咱们用什么过日子?喝西北风吗?”
……
这年头,领导虽然是领导,但是不能随便开除人。
因此众人说话也大胆些。
刘玉根脸色有些难看。
他从腋下抽出茶杯,缓解尴尬喝了一口,拉长音调道:“哎!金玉同志,你的困难,我们知晓了,组织上肯定会帮你的!你先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去办公室说!”
罗正辉则是脸色难看,沉默着站在一旁,没说话。
这事儿也出现过好几次。
都是厂子里有人来哭诉,后来被带进办公室,教育了一番,然后给了一点钱就打发了。
毛金玉是厂里的老人,应该更懂这个流程。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刘玉根这话说完后,毛金玉忽然微微拔高了音调,大声道:“组织上知晓了我的困难,能帮我,那我们厂里一百多名员工呢?”
毛金玉红着眼,朝着人群看了一眼。
“老蒋,陈老,还有玉梅桂芬,他们也都是厂子里的老员工了,生活比我还困难,他们又要怎么办?”
这些话,无异于狠狠扎进所有人心里的一把刀子。
一时之间,百来十号人全都沉默了。
刘玉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