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
承天殿中,君亦止正伏案批阅奏章,三面沉香木镂花屏风阖上一扇,有微凉的风自屏风间隙穿过,屏风上镶嵌的冰璃石晶莹剔透,隐隐可见菡萏池中几尾锦鲤正在追逐打闹。
“不要!”
云乐舒猛地从床上惊醒,君亦止急忙撂下奏折往床的方向而去。
为了方便照顾云乐舒,君亦止特意将上林苑的奏案搬到了承天殿,这样一来,除了上朝或召见朝臣的时间以外,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君亦萱三天两头带着猫往承天殿里跑,虽打扰了二人独处的时光,他却也欣然接受。
云乐舒很喜欢那只猫,亦喜欢君亦萱,所以常是他在旁批阅奏折,两个女人便只当他如空气般顾自玩闹,或说些悄悄话。
君亦萱自解毒后,身体便日日见好,江九皋驻宫数月,对其精心照料,如今更是已与常人无异。
只是病愈后越发放肆,与云乐舒可谓臭气相投,今日带着宫人蹴鞠,明日射柳,后日又玩捉迷藏,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云乐舒额间一圈绒毛被汗水湿透,呼吸仍急促不安,君亦止伸手替她拭去汗珠,像往常一样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抚,“做噩梦罢了,不怕。”
海棠木香几上摆着一个青玉甪端熏炉,苏合迦南香燃烧而生的香气自甪端兽的口鼻飘出。
数数日子,云乐舒已半个月有余未曾发病,只偶尔梦魇,每日例行汤药,他都一副不落哄她服下。
近来她连喝药都不需要哄了,人也不似从前活泼爱玩,时常捧着书看半天都不言不语。
张弼来把脉问安,说假以时日,也许这病就能好了,他命人将这喜讯传给宫外的罗不悔。
可他们的关系反变得十分微妙,她愈发沉默,不再主动亲近,也不像从前一样依赖他,更不会如从前一样笑嘻嘻地喊他“阿止哥哥”,就像是一匹圈养的骏马,缰绳越来越松,快要挣脱开了似的。
蛰伏在他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
“......我没事。”只听她低低说了句,然后挣脱了他的怀抱,僵硬地扯了薄被背对着他睡下。
不知是这几日来第几次被她推开了。
君亦止收回僵在空气中的双手,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忽然觉得她也许已经想起了什么。
如果说他一直有种东西在手中流逝的错觉,此刻便是最真实刻骨的感受。
回到奏案旁,一桌子高高低低的明黄奏折更让他心烦意乱,她即将苏醒,却不如自己预料的那般涅盘重生,她不会理解他为何甘愿为她日复一日地等待,更不会接受他这颗日渐沉沦的心。
她,还是会无情地飞走啊。
正打开方才还未阅毕的奏折,一只猫闯了进来,直接跳到床上,钻进云乐舒怀里。
云乐舒惊喜地抱着那坨雪白,“滚滚。”
君亦止握笔的手指骤然用力,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连一只畜生的待遇都比他好得多了。
随后君亦萱铃铛般的笑声就传到耳朵里,“姐姐,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萱儿你来了?”云乐舒随意披了件衣服,抱起滚滚对君亦萱一笑。
君亦止脸色不是很好,看见君亦萱捧着个东西眉飞色舞地走了进来,稍微缓和了脸色。
“皇兄你也在啊。”君亦萱没有发现君亦止脸色不佳,扬起一只巨大的纸鸢,转过头欢脱地对着云乐舒献宝,“姐姐你快看,我给你带了一个纸鸢,陪我去御花园放好不好?”
云乐舒一边逗弄着怀里的滚滚,凑近看着那个精致的纸鸢,心情忽然明亮了起来,“好啊。”
她小时候放过的纸鸢千千万,最爱的就是十一岁那年云浈亲自为她扎的那只,她还记得那个纸鸢的样子,是一只粉色的蝴蝶,师兄很用心地做了一夜,连蝴蝶头上那小小的触角都未曾漏掉。
是的,她想起来很多事情。
她的心在某一日突然打开,那些混乱的、零散的、曾被她强行遗忘的记忆忽然在一瞬息归位,这数月来的记忆也蜂拥而来,她既慌乱又无措,花了好些天才勉强把所有的人和事捋顺。
她当时应该病得很重,相当一部分的记忆被她遗落了,比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入的宫,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一觉醒来会变成宫中人口中的云夫人,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住在承天殿,为什么与君亦止同塌而眠?
这所有一切她无法借助回忆想起的事情,只能通过君亦萱或宫人之口厘清理顺。
可她却偏偏还记得自己缠着君亦止撒娇讨好,记得自己主动牵他的手,记得自己如何痴迷他的怀抱,记得自己抱着他怎样哄都不肯撒手,记得他给自己喂饭喂药,记得午夜躁狂不安时他彻夜安抚,也记得他总在不经意时暗自叹息......
他们之间本不该如此......
以至于如今清醒过来,她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君亦止,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他自己已经醒转,并且想要出宫。
现下她与君亦止胶着在一起,彼此相乱,可她最担心的还是云浈,不知他如今去了何处。
她抚着纸鸢沉思,君亦止走到她面前替她把半披着的外衫穿好,“初秋了,也不知道注意些。”
君亦止还是下意识地把她当作痴傻之人对待,云乐舒神情复杂地站着,任凭君亦止又为她披上了一件连帽的薄披风。
君亦止有些手滑,披风的系带系了很久也没好,云乐舒轻轻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君亦止一顿,面上浮起几分寒霜,一言不发地转身,越过君亦萱出了承天殿。
“皇兄今天有些奇怪......”君亦萱嘟囔道。
云乐舒麻木应了声,“是啊。”
滚滚用雪白的爪子拨弄着她垂下的披风裙摆,玩得不亦说乎。
君亦萱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那个有半人高、燕子形状的纸鸢,“姐姐你猜我这个宝贝哪里来的。”
云乐舒一边将系带系稳,一边答道,“准是从宫外来的。”
君亦萱惊喜道,“姐姐怎么一下就知道了?这是五哥哥托人送来的,说是专门从垠梁买的,这上头用的是当地特产的彩墨,颜色可好看了。”
“宫里的纸鸢只求华丽,多是仙女、凤凰之类的图案,这个纸鸢如此接地气,像是民间的玩意。”云乐舒看那纸鸢上描绘精细,颜色鲜明,果真好看得很。
“对对对。”君亦萱简直同意得不能再同意,说起君亦远她似想起来什么,“对了姐姐,你认识我五哥哥吗?我怎么觉着五哥哥好像认识你呢,可你们好像也没见过面呀。”
云乐舒眼睫微动,“为何这么问?”
“五哥哥上回来看我就问起你了,真奇怪,他去皇陵那么久,刚回来怎么就知道你呢,他知道你病了还去找了三哥哥,说是想见你来着,不过好像三哥哥没同意,他就又急匆匆地出了宫。”
云乐舒淡淡道,“没错,我们入宫前就认识了。”
两个月前君亦远办完事从皇陵返回,在百灵山下遇到了紫璃,自罗不悔、云乐舒入了宫,紫璃独自一人守在山中等消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回来。
那日正好准备下山打听,恰遇见君亦远,她将事情始末告知后,君亦远大为震惊,将她接到王府,自己则亲自入宫探究竟。
入宫后君亦远方知罗不悔已出了宫,本想见见云乐舒,君亦止却说她病情反复,不宜见客,驳了他的请求。
他得知罗不悔已出发去垠梁,便带着紫璃追去,却不知罗不悔先回了百灵山去接紫璃,两边就此错过。
君亦萱哦了一声,看云乐舒已经系好了披风,忙不迭催着她走了,“姐姐,走吧!”
菡萏池中响起一阵哗啦水声,云乐舒与君亦萱才发觉淘气小猫不知何时竟跳到池畔的磐石上,俯低肉滚滚的身体,抻长了胳膊在捕池中的锦鲤,一时搅得鱼儿四处逃窜。
池中只余五六朵残花,其余均是枯叶,被这么一搅,又折了两朵,君亦萱大叫,“滚滚!你嫌我被皇兄骂的还不够多吗?”
云乐舒在池边俯低了身,双手往外伸,贬笑道,“还不快过来,你再掉到水里去看我还捞不捞你了。”
滚滚回头看了看躲在枯叶下的锦鲤,才依依不舍地跳回楠木台上,乖乖地爬到云乐舒臂弯里。
君亦萱心中疑惑,滚滚确实落过一次水,但那是云乐舒入宫前的事情了,她怎会知道,又为何说“看我还捞不捞你”这样的话,君亦萱想了会儿只暗道,张弼说姐姐的病快好了,依她看来还不一定呢。
两人来到御花园中,尝试了很多次才借着风把那纸鸢放上天,当纸鸢稳稳飘在空中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好累......”云乐舒看着那在高空中微微抖动的纸鸢,上气不接下气。
小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累呢。
那时师兄带她在后山放纸鸢,她在前边拉线,他就跟在后面跑,直到她喊放,他才把纸鸢放上天去,当时跑多久闹多久都不觉累,天黑了也不肯回去,两个人就那么坐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浮云和飞扬的纸鸢,一看便是大半日。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放纸鸢的情景,那时她刚得了他亲手为她扎的蝴蝶纸鸢,兴冲冲地跑到后山去放,可那日忽然狂风大作,骤雨倾盆,她甚至都来不及收线,那线就生生断了。
她红着眼看着那粉蝴蝶从很高的地方失去支撑,在风雨飘摇中翻旋着下坠,不知散落在什么地方,最后才灰心归去。
君亦萱扯着线,气喘吁吁道,“太久没放纸鸢,生疏了,当年我放纸鸢可是一把好手呢,宫里的太监们加起来也不够我飞得高。”她说的是中毒之前,中毒后她就再没去放过纸鸢。
君亦萱说着说着,自己可能也因为吹牛吹得太明显顾自大笑起来。
云乐舒被她笑得天花乱坠的模样逗得开怀,察觉风势渐弱,纸鸢飞在空中有些歪斜,连忙提醒道,“先别笑,纸鸢又要掉下来了。”
君亦萱慌里慌张地又扯着线疯跑起来,纸鸢才借势腾空而上,飞得高了些。
云乐舒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哀怜,纸鸢的一生,被风托举着,被线牵引着,只怕永远都由不得自身。
君亦萱跑着跑着终于翻了翻白眼,大叫道,“飞兰你快来帮我,我实在跑不动了!”
飞兰早知道她会半途而废,飞快地接过君亦萱手中的线轴,替她牵引着纸鸢。
君亦萱回到云乐舒身边,轻声抱怨道,“不知道以前为什么那么喜欢放纸鸢,又累又辛苦的。”
“是啊。”云乐舒轻轻附和。
可能只是因为当时那个人陪在自己身边吧。
秋阴不散霜飞晚,犹是秋来晚。
傍晚的风吹起来亦含了凉,云乐舒将披风紧了紧,忽想起君亦止转身时郁卒的表情。
这些日子以来,她似舟楫逐水飘零,君亦止便如避风港湾任她停泊,她似倦鸟无枝可栖,君亦止便做那方可供立足的净土,君亦止好似专为她这个归客留住了一盏灯火。
许多时候,她在他身边确实感到安心,不知是否是潜意识里把他当做云浈的缘故。
她发病时砸过君亦止的珍藏古玩,还将他收藏的名家书画绞成碎片,殿中的琪花瑶草、玉盘瓷盏更不知换了几拨,慕梅说,“好几次君上气得脸都白了,奴婢还以为您要遭殃了,谁知他只是命我们将余下完好的物件收起来,别的再没了。”
慕梅还说她闹腾起来,喝一碗药要有半碗吐在君亦止身上,这个不良陋习让君亦止一帖药要命人煎两碗,亲自喂上两回才算完。
有几次她发起疯来,见着人张口就啃,君亦止也挨了好几口,也许他肩上的牙印还没好。
君亦止在某些方面是很像云浈,但他却不是云浈。
她不曾忘记,君亦止如何不留情面地将当年炙手可热的薛家一夕之间整垮,不过为了出口气,他随手落笔,一纸荒唐圣旨便毁了薛若柳一生,而她,也差点因此老死宫中。
君亦止是天子,手握无上权力,予夺生杀。
帝辇之下,江河阔远,天地闳大,一个人在他眼里不过沧海一粟般渺小,他注定无情,注定冷漠,注定只能是个无心之人。
他对病中的自己固然好,是否只是衷爱这张有几分颜色的脸,或没见过她这种放浪形骸的女人图一时新鲜,又或是他心中仍想着拿她挟制君亦荣,她统统不感兴趣,她只想回到云浈身边。
世人立桎梏千重,可她不在乎啊,无论他是师兄也好,是哥哥也罢,只要他是云浈便好。
君亦萱看着风筝,回头略有些落寞,“江医师说我养了这些日子如今算是彻底无碍了,他也要出宫了。”又有些疑惑不解,“江医师也真是的,竟拒绝了皇兄的赏赐。”
“世叔他要出宫了......”云乐舒心中一动,若能随江九皋一起出宫多好,可是君亦止会答应吗。
“听说江医师用所有赏赐换皇兄一个要求,我问了他好多次,他都不肯跟我说”,君亦萱甩甩手,嗔道,“不说就不说,本公主还不稀罕呢。”
她们都不知道,江九皋那日对君亦止戏谑的那句,“以十箱金玉、百担丝绸、十顷良田、一座私宅换君上一句‘护她一世周全’,君上觉得亏不亏?”
君亦止听完他的话,笑得通透,“只要阁下觉得不亏便好。”
沉默了半晌,云乐舒小心翼翼地问,“萱儿,如果我走了,你会谅解我吗?”
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忽然就变了。
“姐姐要去哪里?”君亦萱看着云乐舒认真的样子,懵懂地问。
“我要出宫去找一个人,一个我真心爱慕的人。”云乐舒抬头看了一眼那依旧在风里摇晃的纸鸢,眼底流过无法名状的情绪。
“姐姐是皇兄的夫人,姐姐心中爱慕之人不该是皇兄吗?姐姐,我不懂......”
三年前她是清风斋里名存实亡的薛夫人,如今她是承天殿中独揽圣宠的云夫人,一个是枯蓬断草,一个是宠柳娇花,皆为笼中之物,不得自由。
无论哪个身份,都非她所求,况且这些名分如何困得住她,又何曾让她稍微动容,她一定要出宫。
“萱儿,我心里没有你皇兄,至于夫人这一头衔,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云乐舒看着君亦萱惊诧的表情,伸手去握她的手,“于你皇兄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君亦萱突然很怀念从前那个莽撞娇气,喜欢便笑,不喜欢便闹的云乐舒,至少她可以看懂她,可现在,咫尺之间,云乐舒就在面前,却似深渊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那你要去找......”君亦萱没敢说出那个名字,从她开始接触云乐舒,这个名字都被君亦止勒令加入死都不能在云乐舒面前说的名单内。
“我师兄他叫云浈。”亲口说出这个名字,不觉连眼睛都含着泪。
什么兄妹乱伦,违背世理,她不管,她就是要奔赴于他,要与他生死与共,厮守一生,既然老天让她清醒过来,便是又赐予她重新去追求幸福的权利,她顺天意而为之,有何不可?
“可是皇兄对姐姐,就是嬷嬷从前说的那种......丈夫对妻子的好,姐姐你不能为了他留下来吗?你若走了,皇兄会有多难受啊。”君亦萱不懂,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亲昵得与夫妻一般无二了,云乐舒却忽然变得如此冷漠无情。
“萱儿你还小,以后你就会懂了。”云乐舒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等你有一天爱上了一个男人,你会觉得其他的人再好,也不及那个人一分一毫。”
君亦萱似懂非懂地咀嚼着云乐舒的话,云乐舒怜爱地摸摸她的头,与她耳语,“萱儿,你是我在这宫中唯一的朋友,你要帮我保密哦,若我得到幸福,你也会开心对吗?”
君亦萱见她微红了眼睛,神色坚定得仿佛戏文里的七仙女甘愿为董郎剔除仙根那般,一时深受触动,认真地朝她点点头。
纸鸢飞得好远好远,几乎融进了那水色的天空里,风越来越大,云乐舒若有所思地伫立着,忽然说道,“飞兰,把线剪了,让它去吧。”